我作了个梦。
梦中的我被一大群人追着,他们挥舞着刀子,嚷着要把我剁成八块。
街景是一个个堆砌出来的细小模型,我跳过一面又一面的围墙,然后后面又是一面更高的围墙。
我没有叫,即使是梦,也认真地逃跑。
醒来的时候,妈妈问我,为什么昨天晚上都不睡觉。
我有。我说。妈妈生气:整晚在房间里碰得砰砰哐哐,人家还要睡不要。女孩子还学人家玩那些乱七八糟的游戏,不知所谓。
是,我一面擦牙一面想,如果我是男孩子,那就会变成是事业。
象弟弟,他就没有挨过骂。
吃完早餐,我和弟弟去上学。
在路上人烟稀少的地方,我扯着他的衣领,恶狠狠地问:小子,今天妈妈给了你多少钱?
弟弟很怕我,他马上翻出口袋,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
我冷哼一声,抢过他的钱。他也不敢说句什么。量他胆子再大,也不敢回去对妈妈说,自己的姐姐打劫他。
男生?真没用。我不屑地想。
这就是小时候的我,还有,小时候的弟弟。
那时我没有想过,有一天我这个不中用的弟弟也会长大成人,也会成为可以令女孩子为他哭泣的混蛋。
久远的事情都好象全部只发生在昨天。
直到现在,我都还醒不过来。
阳光,汗水,夏天的蝉鸣。
我的同桌坐在他的位子上看书,发出一阵傻笑。
这是什么?我问他。
网络文学。他回答。
看不出来,我以为他只看武林秘笈。瞧了瞧书名,我的野蛮青春?我有点不屑:这是什么鬼东东。
他瞪我一眼,意思是我妨碍到他了。
我不以为然,对他冷笑:怕什么,反正你只有野蛮,没有青春。
他刚想发作的时候,课铃响了。
任课老师走进来,全班马上肃静,我也安静地盯着讲台上的人。
他教的是数学,抽象的符号,抽象的公式,理性的思维,他是一个谜,对我来说。
学生一般讨厌会不断提问的老师,但我不一样。
我们的数学老师喜欢一个接一个地提问,有规律地,顺手一指,那么一整组的同学都要轮着回答他的问题,我喜欢这种感觉,就象他的数学公式。
每当我被点名,要求到讲台上示范演算,我会毫不犹豫,作出最精彩的解答。
这种时候,即使我不发出言语,也充满亮光。无论是谁,都无法移开视线。
我以为,他也应该一样。我的数学老师,他永远对我微笑,意义不明。
有人说,暗恋是一种愚蠢的行为,但我不这么认为。或许我是一个暖昧的人,所以只喜欢暖昧的表达方式。
而我所暗恋的对象,会玩一种逻辑思维的魔术。
你会嫁不出去。一定。我的同桌信誓旦旦,他以为自己是伟大的预言家。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我不喜欢形式化的东西,就象我不喜欢无法演算出结果的人生。这样说好象有点矛盾,而书上写的是,矛盾推动事物的发展。
放心,你也一定没有人愿意下嫁,大家都是有缺憾的人,不必如此取笑对方。我说。
他惊恐地跳开,再一次用莫名畏惧的眼神盯着我看,那大概是因为我的预言比他的更有说服力。
我的人生没有颜色,所以我决定学画。
那只是一个普通的兴趣班,任何人任何时间任何理由,都可以光临。
教画的是一个高年级的学长,不知为什么,去学的全部是女生。
“欢迎新学员的加入。”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向我露出阳光般的笑容。
事情马上明显起来,他是光源,所以招惹不怕灼死的细小昆虫。
我对他展露笑意,我不怕,因为我是一张网。
他看了我一会儿,对我说:“其实你不适合学画,你适合被画入画中。”
是,不必怀疑,摄影师都喜欢拍摄最特别的景物,而画家则喜欢画最平凡的东西,要不然你以为达芬奇干嘛去画蛋。
他就是用这种方法获得猎物,不过找错对象,因为我是一个嫁不出去的人。
我拿起画笔的时候,他很认真地把着我的手,告诉我正确握笔的方法。
这个人有点张狂,我觉得自己不象在学画,象在耍剑。
一个星期后,我放弃。回到家中,宁愿跟弟弟争电视机,因为我的生化危机快要被我攻破了。
弟弟要看动画片,被我推到地上一阵折磨,最后屈服。这小子永远学不乖,明知不会赢,但次次都争取,勇气可嘉。
有时我在想,父母都疼他,他要是哪天反了我,我也双手难敌四拳。
所以有时不得不收买他一下。因为平时对他太糟糕,偶尔恩典一次,他都会象被神仙打救,受宠若惊。
那时我会明白,其实一个人的满足,也可以很简单。
我的第一次恋爱,没有颜色。
我与我的对象在学校的那条热闹的走廊上决定我们的恋爱。
窗外是和煦的阳光,影在我们的面无表情的脸上。
“我喜欢你,可以交往吗?”
我没有回答,因为对方问得很随便,于是我的态度也很随便。
“试试看吧。”这句话不是我说的。
我不反对,也不同意。于是游戏开始。
象所有的学生情人一样,我们漫步在学校的林间小道,但这其中没有甜言蜜语。因为甜言蜜语理应由男生主动,一句一句地灌注入女孩子的心灵,而问题在于,我是女生,她也是女生。
不知是哪本书上写过,现代的爱情可以超越一切障碍,年龄不是问题,身高不是问题,性别不是问题,只有喜欢不喜欢,没有可以不可以。
如果这个世界只剩下相恋的两个人,好,那么这个理论可以成立。
在说爱我的那个女孩眼中,我看不见有多少的感情,可以支撑过这个夏天。
游离的青春,游离的心,没有足够的力量和时间来抵抗外界。
生活太过苍白,我又想起了那个画室。
因为那只是一个兴趣班,任何人任何时间任何理由,都可以光临,所以我又去了。
教画的学长已经毕业,新来的指导生有着一头漂亮飘逸的长发,仿佛画画的人都应该配以画一般艺术的气质。
这次来学画的全部是男生,我是唯一的意外。
“欢迎新学员的加入。”她微笑地对我说,似曾相识的阳光。
“听说你以前也来这里学过画,为什么中途放弃?”她问。
看得出来,她的确是爱着画画,仿似一种使命。
“因为有更重要的事情。”我回答,不过现在我又对游戏机厌倦了。人总无法永远钟情于同一个人,或同一件事物。
为了寻找更优良的基因,所以人类不断出轨,不断重新结合,这是天性,不是见异思迁,也不是贪新忘旧。
我可以重新开始教你。她对我说。
站在画板前面,她握起我的手,对我说,这才是握笔的正确方法。
她的发丝拂过来,轻飘飘地象一缕烟。淡而香。
连续十堂课,她还在教我握笔,信息再明显不过。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微妙得不象事实,没想到只是偶遇过一次,就会发现身边特别容易招惹同类。以前不知道,不是因为不存在,而是因为看不见。
我用我的青春,画一幅永远无法成形的画。全部变成我的败笔。
“你会不会爱上我?”她问。
“那你会不会爱上我?”我反问她。
她专注地审视着自己的画布,她喜欢一边谈情说爱一边完成她的创世佳作。
在这个年代,已经没有人愿意无条件地为对方牺牲,即使有,也如烟花般寂寞。
我在充满灰尘和扭曲光线的画室与一个女生接吻。
她对我说,我令她疯狂,在这一分钟。
我对她微笑,那无所谓,我说,反正我爱你,也只有这一分钟。
我喜欢课室里异常的安静气氛。象一种等待被打破的禁忌。
善于玩弄逻辑数学的魔术师,站在讲台上,继续他伟大的事业。
我坐在台下,静静地注视他,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每一个眼神流动。
人因为相爱而结合,爱是做出来的,有人这样说过。
我的同桌摆开大大的笔记本作掩护,在台底下继续看小说,依然发出傻笑。
这是什么?我问。
网络文学。他回答。
你的野蛮青春?
搭错线。
呵,竟还骂人。我听见我的魔术师在叫:“第三排四座的同学,这一题请上来为大家示范演算一下。”
我的同桌因为与我私聊而被点名,他狠狠地看我一眼。
你会嫁不出去!一定!他诅咒我。如果说个一百次,或许真会变成事实。
他的书掉到地上,被我捡起。
搭错线,我笑,竟然是书名。
我看着我的魔术师站在讲台上,一派大家风范。
为什么被点名的人不是我?我想着。
我永远不会成为他的选择,我总错过一切。
这个世界没有什么不会发生,奇绩何时降临?每个人都在等待,每个人都在仰望流星。
阳光,汗水,夏天的蝉鸣,震耳欲聋。
我不了解你。她说。
和你在一起这么久,我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你。你的思想,你的灵魂,你的一切。
我躺在树荫底下,听她动人的埋怨。
这是什么?我知道。
分手吧。这样说的时候她哭了。我知道你有别人。
分手就分手,但我没有别人。
她说了很多,直到她离开,我还是躺在同一个地方,看着从树叶那边漏下来的阳光。
今天我终于听见,除了自己的母亲,竟还有人想要了解我的思想,我的灵魂,我的一切。
不如去写小说。
睡醒的时候我还躺在同一个地方,身边来了另一个人。
“为什么不去画室,我等了你一个下午。”她说。
“为什么要等。”我看她一眼:“我去不去是我的自由。”
“呵,是,你的自由。”她说完这句之后,再也没有出现过。
而我两段所谓的爱情,在此终止。
我的同桌正背着我谈一场惊天地,泣鬼神的精神恋爱。
在我发现之前,我一直以为,他只爱东方不败。
他的情书就夹在书包里,一个不慎,飘到我的脚下。
直到我把他的情书看得一字也不剩,他也不曾发觉自己掉了贵重物品。
因为拆了人家的信是不道德的行为,所以我精心为他准备了另一个漂亮的信封,直接交到当事人手上。
接信的人不在同一个班内,我花了些时间才找得到。
“不好意思,我不收这种东西。”她说。
“为什么?”我问:“因为我是女生?”
她看我一眼,眼里没有一丝波动。
当然,一个女生大概不会喜欢收到另一个女生的情书吧,不过我可不是她的仰慕者。
“放心,我只是代转。”我把信放到她的手上:“我对你没有兴趣。”
她一直没有表情,十分有性格。我冷笑。
没想到我的同桌平时一副呆相,竟还敢追校花,真是天大的胆子。
冷得连脾气都冻成一块,到底有哪个男生可将冰山劈开,我倒想看看。指望那个同桌的你当然是没可能。
开在天山上的校花有很多追求者,一枝独秀。
怪不得她会目中无人,大多感情,也不知可以分给谁,反觉不公平。干脆酷到底。
再次见到她的时候,我也睡在那棵树下。那里敢情是个好地方,所有的恩怨情仇,皆在此地发生,自然也可以在此地了结。
她把信递给我,我看一眼说:“不好意思,我不收这种东西。”
“为什么?”她学我的口吻:“因为我是女生?”
我不作声,不知她想耍什么花样。
“放心,只是想你代交,我对你没有兴趣。”她说。
“你有回信的习惯?”我问,情书也不例外?
“为免对方死心不息,还是说个明白比较好。”
“呵,真爽快。”我跳起来,拍拍身上的草。接过她的信。
她呆望了我一阵,突然说:“那天,我在画室见过你。”
“刚好看见你和她,那个。”她比了比,做了个手势。
那又怎样。我看住她,表情平淡。
大概我一点反应都没有,令她觉得没意思,她讽刺地哼了一声:“好酷。”
我也冷笑一声:“你也一样。”
她倒没生气,好笑地看着我,突然伸出手来。
我也只好伸出手去,在我和她两手相握的时候,从她手里传达过来的,当然不可能是单纯的友情。
以我的性格,得罪的人比较多。
我没有多少朋友,因为没有人受得了被如此冷淡地对待。
我的同桌,收到拒绝信时面如死灰,象个被判了刑的死囚。
何必伤心,我说,打从一开始就看得见结局的游戏,没有一点意思。
他受不了我的冷嘲热讽,在我面前狠狠把笔盒丢到地上,散成一堆。那是他第一次在我面前真正地发脾气。
直到上课,他都没有回来。
风吹过树叶,雨就下了起来。
我站在学校门口斜对面的车站前,倚着站牌看着天。
云一片一片,层层交叠,看不见那一端。
碎花伞子的阴影挡去了我的视线,有人把伞子递了过来。我转过头去,与她目光交会。她向我偏一偏头,我便跟她走了。
那是我第一次去别人的房间,一个女生的房间。
我以为起码会看见毛毛公仔,但她的房间中只有电脑和音响。
随便捡起一片CD,于是唱机里传来摇滚乐手嘶哑的呐喊,冲不出去的束缚,捆着他的感情和声音。
她抛过来一瓶可乐,我接过,这一路过来,我们一句话也没有跟对方说过。
一直到晚上,我离开。我们之间没有语言。
她站在没有开灯的房间,目送走在漆黑街道上的我。
在学校里,她甚至装作不认识我,但放学的时候,她会在学校门外的那个车站等,我什么也没有问,每次都跟她走。
“你会不会考虑写情书给我?”她问。
“我以为你不收那种东西。”我说。
她不置可否,漂亮的女孩收到情书仿如作业,早已成为每天必做的课题。不过她说如果我肯写,她或许会考虑与我交往。
“不是你在追我吗?”我问:“情书应该由你来写。”
“谁在追你呀,神经病。”她气得瞪我一眼。尽管如此,她还是等在那个站牌前。
我的同桌已经不会在上课的时候看小说了,他变得很认真,四十八分钟的时间,全部献给神圣的主。
他立志要考K大,以他的能力,不大可能。
他说:这一次,谁也不可以破坏我!你!你也不可以!
我什么时候破坏你,我说,我不认识K大校长。
不过如果我认识,很有可能会这么做。
他把我当成敌人,只因为我偷看了他的情书,“破坏”了他的初恋。
纯情的男生,经历挫折,会变成真正闪亮的男人。我说。
你去死。他说。
我惊奇地看他一眼,这小子开始有点气慨了。令人欣赏。
那个夏季,在无声无息之间,逐渐隐退。
当树叶从树上掉下来的时候,秋天,便开始了。
弟弟恋爱了。我发现时间过得太快,令人难以适应。
他一脸痴迷,我问他:你的对象,是男生还是女生?
他奇怪:为什么这么问?当然是女生。
是吧,这个世界需要无数平凡的人,衍生平凡的故事,来维持岌岌可危的平衡。
每一个漆黑的夜晚,都有一次等待黎明的机会。
只要你不放弃。
魔术师要结婚了,他辞了职。那一天,新的数学老师来上课。
他的年龄是个未知数,我看着窗外,从此对数学失去兴趣。
每个人的人生,无论是生活还是生命,都象树上的树叶,总有一天会跌得粉碎。
我得了病,一种看不见的病。它慢慢地侵蚀上来,与我的血肉混成一片,无法分辩。
或许有一天我会自杀,我一直这样以为。
我的同桌对我说,这根本不可能。因为你是那种需要全世界来陪葬的人。
是么?我好奇,我都不知道呢。我说。
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我的同桌对我轻哼。
最接近我的人,看不见我的心,今天我竟听见不相干的人对我说没有人比他更了解我。
这个世界充满玩笑。
走出校园的门口,我没有去车站,直接回了家。
连续三天,我都坐上相反方向的车子。
第四天,她已经不在那里等了。
然后?然后一切还原。
我的生活没有色彩,苍白了十八年的青春,快要裂开。
那个画室早就没有人在用,学校取消了兴趣班,现在所有的课娱活动课程,都要经过教导主任的审批。
我推开画室的门,一片尘土飞扬。
“你是来报名的吗?”身后有人拍拍我的肩。我转过头去,看见一张年轻的脸。
“报什么名?”我问。
“诗作班啊。”他说。
“那是什么?”
“我是文学社的,打算开一个班,主任已经把这间教室批给我们社用,我还以为你是来报名的呢。”
“我不打算成为诗人。”我说。
“没关系,看看无妨。”他把他们社的宣传纸给我看。
这是一个普通的男孩,在这个普通的学校里,过着普通的人生。
我接过他的纸,他的宣传以晨羲为标题。
“晨羲?”我打趣地问:“为什么不是黄昏?”
他笑笑:“每一个漆黑的夜晚,都有一次等待黎明的机会。”
“哦,好深。”我说。
有兴趣的话,就来找我。他向我摆摆手,一边向走廊那边走开去。
我把那张宣传纸折成了纸飞机,在经过窗口的时候放飞。
十八年的黑夜,我没有看见过太阳升起的样子。每一天都是夜深。黎明的光线永远射不穿沉重的天际。
我一直等,一直等。所谓的晨羲。
如果做一个平凡的人,就会得到平凡的幸福。但那或许是另一个世界的黑夜。
我渴望醒过来,但醒不过来。
无法挣脱,
直到,
死亡。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