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故事纯属虚构,如有任何谬误,
实属作者水平有限,请不必追究。
流 莺
夜正浓。
大殿内华光流彩,歌舞昇平。
我穿着厚重的缎绵,依在旁人身上,懿态娇慵。
门外震响,一名侍童跌撞地闯入殿内,叩跪禀报:
“我王,大事不妙,边界异动,镇南军行至境外,快要破关而入!”
歌女四散,不经意间听见有杯碎的声音。
坐在旁边的人微微一抬手,阻止了来人。
“我王,”殿下已有人看不过去,上前进谏:“此时不比往日,实在并非作乐寻欢的好时候,镇南军素以好勇善战闻名疆界,今日攻至边境,想必是蓄谋以久,有备而来。”
坐在我身旁的人点了点头,但也并不说话。
“我王,事态紧急,还望召集各兵家,从详计议方为上策。”
真是不解风情,此人气色凝重,倾刻间轻易毁了这良夜的一番美景。
我冷眼看着庭下站着的人,发现他也正在冷眼瞪着我。
我笑了起来,推开身边的人,坐正,拉好压乱了的衣衫。
“王,”我嘲讽地转过身去问:“我国是否大势已去?你瞧,就连平日冷静思敏的相国大人都被区区镇南的名号吓得如此慌张,想必是我军势衰力竭,无法再起狂澜。”
身旁的人皱了皱眉,显然已听得不耐烦,他摆了摆手说:
“那就派本朝大将带领我军前去支援边境吧,本王实在不想破坏今宵难得的好兴致。”
“王,还请……”
“得了得了,”言者话音未落,已被匆匆打断:“本王军令已下,不想再与卿家争持此事。”
相国被逼退后,歌女重整罗裙,丝竹之声再次悠然而起。
我继续依附在旁,对怜惜地低头看我的人笑得灿若莲花。
“爱卿,为了你,本王一定会保全这一片江山,不让你受半点委屈。”身旁的人温柔地抚顺我的眉目,对我说得款款情深。
我笑,都什么时候了,这个昏君还敢在这里沉迷享乐,痴人说梦。
“我知道。”我答得极尽妩媚:“这是微臣毕生修得的荣幸。”
数个时辰之后,侍童再次闯入大殿之内,拜倒在地:
“大王,快马来报,敌军已攻陷城关。”
听者脸色一变,相国马上抓紧时机上前启奏:
“王,此事已不容犹豫,请下令调动朝内精锐前往增援!”
调动朝内精锐?我不安地扯了扯王的衣摆,十分担忧:“撤走精锐,那么谁来保护我们?”
相国神色一凛,着急地说:“王,已经没有时间,如果敌军攻进朝内,后果不堪设想!”
我淡淡地扫了堂下的人一眼,那人眸中烈火高涨,似要直射过来,把我烧成灰碳。
背着身旁的王,我向相国暖昧地挑了挑了眉,年轻的相国大人马上被气得浑身发抖。
“王,此事不同儿戏,请不要为了佞臣的微言而误了大事!”
佞臣?他在说谁。我撇了撇嘴,转过头去不依地说:
“王,既然相国大人认为非得撤走朝内主力不得作罢,大王便在此作个定夺吧。”
身旁的人十分烦恼,当然,这个终年不作大决策的脑子,早就废置多时,一到紧要关头,也转动不起来。
“王,情况实在刻不容缓!请下令不必犹疑!”相国催促。
“大王,朝内主力一旦撤离,情况将难以撑控,请三思而后行。”我说。
“王,现在全朝国运危在旦夕,在这种时候你还要听信小人的谗言吗?!”
真是岂有此理,先骂我是佞臣,现在又指我是小人,这相国凭地可恶。
“王……”我还欲开口。
“够了够了!”主角思绪纷扰杂乱,打断我说:“事态紧急,就按卿家的意思,传令下去,朝内待守的全部兵力,统统领命前去增援吧!”
相国得到指令,马上退了下去,状似十万火急。
我不高兴,推开身边的人,冷淡地说:
“那个可恶的镇南军,到底是个什么鬼名堂,竟弄得朝内鸡飞狗跳,白白浪费了我这一晚的好心情。”
“爱卿莫生气,待事情稍缓,本王再命人自坊间另外找好看的节目,回宫献演。”
“那即是何时啊?”我问,又顺势依偎过去。
“放心,一切有相国卿家打点,问题很快便会解决了的。”
“相国大人?”我暗暗好笑:“难道大王就如此信任此人?不怕他谋反?”
“谋反?”抱着我的人自信地一笑:“不,他不会。”
不会?你凭什么这样肯定。
我向堂下的侍女做了个手势,殿下流散的歌姬舞娘马上如数退下,诺大的偏殿之内只剩下我和那个对自己有恃无恐的王者。
“来,”我举起雕刻精致的酒杯,敬身旁微带醉意的人:“愿我朝逃过此劫,从今盛世太平,普天同乐。”
受邀的人根本无法拒绝,他半眯着双眼,只看得见面前的人影一片模糊。
我看着屏封后面隐隐的月色,今晚的云太浓而月太淡,征象极为不兆。
“来来来,来喝我这一杯。”我对王说。
举起酒杯,我仰头而尽,先饮为敬。
“卿家好酒量!”王口齿不清,恍惚之间,已被逼喝下我推过去的酒。
我冷静地看着面前人,只觉恶心。
为什么贵为一国之君,九五之尊,落得的通通这一副模样,教人心寒。
“爱卿为何不喝?”王醉眼迷离,一脸的不解。
“喝?”我冷笑。
我会喝,我说,一边把身边的人推倒在零乱的塌上。
就算现在我手里握着的不是酒杯而是刀子,这个人也无法抵抗。
我朝气数已尽,这个人的气数亦已尽。
我露出轻蔑的眼神,但这个人不会看得见。他醉倒在轻软的罗帐之中,还正做着他的春秋大梦。
“我的王。”我俯在他的身边轻轻地叫。
他伸出双手,把我拉过去,紧紧地抱在怀中。我放肆地笑得轻狂,隐约之间看得见帘外人影闪动。
我自然知道那个藏身在黑暗中,冷冷目睹这一切的人是谁。
他是本朝最年轻的相国大人。司马燕玲。
子夜。有人在我的房外徘徊不去。
我拉开门,环抱着双手,清冷地盯着那个冤魂不散的贵人。
“你在担心什么?”我问:“怕镇南军一旦攻进宫廷之内你会走避不及,枉死刀下?”
那人狠狠地瞪我一眼:“真是狗口长不出象牙,清持,不要侍着王对你另眼相看,你就如此飞扬跋扈,目中无人。”
“另眼相看?”我大笑:“相国大人你想说的是什么呀?”
所谓的另眼相看是何意思,全朝百官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大家乃念我是当朝权者身边得宠的红人,不敢动我分毫。
但这也是有条件的。况且本朝末日将至,所有人都会被牵连。
“清持,不要忘了约定。”相国大人忍受着我的张狂,耐着性子与我说。
“约定?”我想了想,扮作恍然大悟:“啊是,约定,我怎会忘记了这样重要的事情。”
“清持!”
“相国大人你急什么。”我缓步而行,轻挑地扯出流落在司马燕玲身上的一小块绵缎,撩绕在指间抚弄:“连王身边的禁军都已被你遣走了,你还怕镇南大军攻不破这座烂庙?”
“清持,你明知我的意思,刚才却处处为难,到底是什么居心?”相国大人不高兴了,因为我与他在大殿内作对。
我紧紧盯着面前的人,眼波流转,吐气如兰:
“我喜欢这样,我就喜欢看你为难的样子。”我说。
身体被骤然推开一尺,冷风迎面打过来,令我恢复神志。
我错愕地看着司马燕玲毫无表情的脸,他的眼中充满鄙视:
“清持,你少跟我来这一套,不是每个人都非得受你的诱惑,你的美色还是留待去打破那个昏君的好梦吧。”
我站稳,竟一时无法回过神来。
“清持,那个昏君毫无反抗之心,只要你不插手,不到明日朝阳升起,他便会随国而亡。”相国说得严肃,一点开玩笑也开不得。
我不以为然,嘲弄地转过头去说:“相国大人抬举了,就算清持真要插手,也不见得可以改变相国大人的一番千秋大业。”
“清持,你现在自身都难以保全,不要再与我过不去。”
“自身难以保全?”我冷哼一声:“想不到相国大人也会说这种话。清持的价值恐怕是被利用殆尽,才会听到相国此言吧,还是说当初相国大人开出的条件都是假情假意,欺骗清持的卑鄙手段?”
“清持,在我面前你何需做戏,你的手段比谁都来得卑鄙,来得狠毒,不要埋怨他日死得不清不白,这都是你的报应。”
相国拂袖而去,留我一人站在夜色之中,任轻纱飞扬。
我比谁都卑鄙,比谁都狠毒?原来,我竟是这种人。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我笑。不这样的话,我根本无法活下去。
年轻的相国大人,要是某天我用你口中狠毒的手段来对付你,那也是因为你威胁到我的安全。
夜雾朦胧,我闻到花园里清幽的兰花香。只觉心旷神怡。
我整好衣衫,看了看明月,心情愉快地飘摇至偏殿,我的王会在那里等着我。
他会等我,是因为我还年轻。我“天生的美貌”和“狠毒的手段”令他为我倾倒。
男子抑或女子对他来说并不重要,靡乱的欲望可以掩盖一切,他根本看不清我是谁。
推开大殿的宫门,正好听见情急的相国大人正说到:“……大军还有半个时辰便会攻至宫内,望大王速速移驾至郊外行宫,以策安全……”
我步履轻盈,经过相国身边的时候顺便把长袖上的白纱淡淡扬过,刚好掩过相国大人的视线。相国大人忘记了自己说到一半的话,呆在那里,好久才晓得生气地盯着我。
他的眼神充满警告,我避开他的目光,转身飞奔至大王的身边,一边惊恐地说:
“大王,不要留下我一个人,我好害怕!”
“大王!此行不比游山玩水,不便多带闲杂人等。”相国声音僵硬,眼神尖锐分明想要杀人。
我看他一眼。他到底知不知道我是谁,就连我的王,也从未曾敢在我面前说一个不字。如此深得宠爱,这相国竟说我是闲杂人等。
“大王,不要丢下清持。”我对王说的时候,却清清楚楚地看着相国那铁一般青白的脸。
“大王,不要在这种时候误了大事,只要留得住龙体尚在,哪怕无东山再起之时。宫中杂事微臣自会处理善后,王不必担忧朝内无人接应。事不宜迟,请马上起行!”
“这……”王看了看我,不免犹豫起来。
这也难怪,此人打从一出生就被调教得张口吃饭,伸手穿衣,何曾见过这种大场面。他早就被这义正词严的相国大人说得六神无主,哪里还顾得上我。
“爱卿,我如何是好?”王转过头来问我。
我眼神哀怨,装作一脸无辜。
你问我,我问谁?
“王,请以保重龙体为紧,待此事稍缓,臣以人头担保,必定把清持大人送到大王所住之处,王大可放心。”相国不得不退一步,看得出来时间实在已经无多。
他自然急,只要镇南军一到,他的面目便会被揭穿,他怕万一事情败露,而镇南军又反脸不认人的话,他便人鬼两不成。
如此小心,这相国大人也还真是为自己设想得周到。
我兴致勃发,调侃地说:
“相国大人对王丹心一片,又处处安排得妥当,如此忠义,真是我朝之福呢。大王,你瞧相国大人都焦急成这个样子了,怕那镇南大军真快要攻破城池了吧。”
那王者听了只觉一震,似乎受了打击。
一路流传下来的家业眼看就要在他手上断送出去,他也自觉对不起历代先王。
但这也不过是迟早的事情,他要是够清醒,便不应觉得惊讶。
“爱卿,你要好好爱惜自己,”王一边命人收拾简单的行装,一边和我话别:“你放心,有什么事情,都有相国卿家在,他会保护你的。”
我点头,说:“是,我知道,虽然想追随左右,但相国大人说得也是对的,现在实不宜太过招摇。”
我看着司马燕玲,他眼神一片澄明,看不见底。
保护我?他恨不得马上解决了我。
爱卿,你要保重,你要保重……我站在原地,木然地看着王一路不舍地回头,我相信他是真心的,我相信。不过大难当前,还是先自保为妙。
即使爱得如何难分,如何难舍,也得留待他日劫后重逢,两人皆毫发无损,再言发展。
所谓的真心,也不过如此。
就算我有个不测,不幸被镇南军所杀,这个王者最大限度相信是为我建个辉煌一点的陵墓或是记念的行宫,或许某天他拥伴着新欢旧地重游,会花数分钟时间来怀缅一下。那时他会对身边的人说:想当年,本王也曾是个风流多情的人物……
今朝有酒还是今朝醉的好,十年后的光景绝不会如一日。
我王狼狈地逃离是非之地。清冷的宫殿内只站着我和司马燕玲。
那人扫我一眼,他说:
“清持,那个昏君已弃你而去,你还可以倚仗谁的威势,为虎作伥?”
“相国大人说得好难听。”我对司马燕玲笑得天花乱坠:“你不是会保护我吗?你敢逆大王的意思?”
谁料司马燕玲却也笑了起来,我有点出乎意料之外。
他说:“清持,我不知道到底是什么让你对自己有这种自信,似乎天大的事情,到了你的眼中都变得易如反掌,无足轻重。”
我收起笑意。并不作声。
反正这相国也不懂欣赏眼前的美色。
“我不知相国大人有这种喜好,难道说清持现在惊慌失措,跪在地上拉扯相国大人的衣衫苦苦哀求才是正道?”我登上高高的座榻,转头问下面的人。
相国不置可否,突然转变话题:
“清持,你得到你想要的之后,就不要再回来。”
“想打发我?”我选了个舒适的位置,然后说:“可以,你开什么条件?”
“清持,不要再作孽了,你应该知道自己的身份。”他说。
“我的身份?”我冷笑:“相国大人你倒说说,我是什么身份?”
司马燕玲皱起眉头,他似乎不愿意与我在这个问题上有所争论。
“清持,你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为什么你会变成这样?为什么?”
“不要问我为什么。”我对他微笑,好心地提醒他:“司马燕玲,你不要忘记,我今天所得的这一切,都是你一手所赐。”
“清持,或许我当初作错了决定,我实在不应把你带入宫中。”
“相国大人后悔莫及的,恐怕不是把清持带入宫中,而是事情的发展不如相国大人的计划而矣吧。”
“是,”司马燕玲突然生气地指着我说:“都是你,赵清持!你令我方寸大乱,超出预算!”
呵,终于怪罪下来了,我伏在案上,作出惊恐的样子:“相国大人为何动怒,清持好害怕!”
司马燕玲已经忍无可忍,他冲上前来,一手把我扯起:
“赵清持,我后悔当初太过好奇!如果我那日我不是贪一时高兴闯入灵庙禁地,我就不会遇上你!”
后悔?我几乎狂笑起来。
我又何尝不后悔。
那时我被幽禁在灵庙之内,小小的年纪,只晓得日日抬头看那一方天地。
如果不是那一位翻墙而过跌倒在我面前的少年,如果我们不曾相识,那么,当日的赵清持,当日的司马燕玲,也不会变成如今这般模样。
“你可记得,你对我许诺过什么?”我推开司马燕玲,不经意地问起。
司马燕玲身体明显一僵,他不愿意想起来。
我款步踏下塌前的台阶,转过身来,对他嫣然一笑:
“相国大人,你当时对我说:清持,请你等我,他日我若在官场上得一功名,必定回来娶你为妻。”
我失控地大笑出声,但相国却惨白着脸,面无人色。
“你把我错当女子,终日纠缠,司马燕玲,你有眼无珠,男女不分,你今日竟在此说你后悔?!”
司马燕玲被我说得浑身颤抖,他作梦也想不到,那日在庙中所见的天人竟摇身变成恶灵,打破他神仙美眷的好梦。
但他说他后悔。
我点燃一炉香,暧昧的气体四散,宫内飘浮着似有若无的香味。
“清持,是我欠了你。”他说。
为什么不敢看我?我对着相国的背影,语气十分不屑:“是,你打算如何还我?几时?下一辈子?”
我对他极尽轻浮,百般嘲讽。
司马燕玲狠狠地瞪着我,终于被激怒了。
赵清持,不要以为全天下的人都得被你耍弄自如,总有一天,你会栽在自己的手里。年轻的相国大人如是说。
是吗?我说:多谢相国大人好意提醒。
根本不把它放在心内。
我与司马燕玲已无话可说,不欢而散。
讨厌的人离去,我推开窗子,欣赏明月高悬。
掩隐之际似听得见刀枪碰击的声音,仿如梦幻。
我不介意死在刀剑之下,我不介意。
只是世间这种快意的好事,从来不曾如我所愿。
2
镇南大军比预定的时间更快地攻至城外,宫中一片大乱。
我看着精心雕砌的美丽花园,里面春色满庭,但这镇南军必定无心观赏,迟早也是要被糟蹋了的,真正可惜。
刚折下一缕清兰,就见长廊那端神色仓促奔跑过来的侍童。
他停在我的面前,气喘吁吁:“赵大人,相国的车子已在后庭等候多时,还请马上移步……”
我低头看一看花,问:“去哪里?”
“我不知道。”小童被问得讪讪的:“赵大人请快去吧,相国大人还在等呢。”
这次是何用意?我百思不得其解。
见到司马燕玲本人的时候,他正端正地坐在厢座之内。
他只冷淡地瞧我一眼,然后说:上来。
我微微一笑,并不与他辩驳。
管他把我带到什么地方去,反正不会比这里更糟糕。
行程颠簸,我们相视沉默,不发一言。
车子在一座豪门深宅的庭前停当,司马燕玲翻身下了车,并不理我。
我周围打量着,隐约中有几分熟悉。
与数年前相较之下,这里已然不同往日,但我又怎会不认得。入宫之前的日子,我一直住在这里,只是今非昔比。
堂堂相国府,门前一对醒狮看似昏昏欲睡。
我失笑,瞧,绕了一个大圈子,最后也不过可以回到这里来。
我重整衣衫,轻盈地跃下车去。
南边的宫苑收拾得一尘不染,我站在久违了的旧居,百般感觉袭上心头。
庭前依然种着熟悉的花,在飘散着熟悉的气味。
时光有点倒错,我仿佛听见庭外有人轻巧地嘻笑着。
我沿着声音慢慢移步行近,扶疏的花丛之中,有两个孩童穿梭奔跑。我不自觉地停在原地,看得目不转睛。
不要跑。其中一个抓住另一个说。
不行,时辰到了,我是要回去的。被抓住的人说。
今天不要回去吧,留下来,我们可以作更多的游戏。
不行,会被师傅骂。
那种地方回去干什么,永远也不回去,就没有人来骂你。
不行不行不行……小小的人儿拼命摇晃着脑袋,怎样也不答应。
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不愿意留在这里?
我苦笑。
不是不愿意,我在心里代那小人儿回答,只是无法违抗。
“赵大人。”身后有人喊我。我转过头去,不知何时庭内的小人儿已消失,只剩下一片清冷。
“赵大人,司马相爷派婉儿来服侍大人的。”那名自称婉儿的姑娘眉目清秀,十分可人。
我点头,说是服侍还不如说是监视,哪种都好,没有关系。
接过婉儿献上的清茶,我浅浅地啜了一口。
婉儿全神贯注地的盯着我看,我挑了挑眉,问:
“怎么?这茶有毒?”
婉儿听出了我的意思,害羞地笑了起来:
“不是,不过一直听闻朝中有位赵大人貌比天人,没想到今日有幸能在相国府内一睹其风采,果然名不虚传。”
我点头,我不介意听到这种赞美。
正是因为这副容貌,我得到我想要的一切。
这婉儿定是新进府的丫头,我以前在相国府里根本没有见过她。
不止婉儿,刚才沿途过来,没有一个人是我认识的。这相国府内,除了一番景致一如从前,里面的人事却已变迁。
当然,这也是司马燕玲的意思吧,他讨厌一切与我扯上关系的人与事,他对我如此恨之入骨,要是他日我再次离开相国府,他也是会从施故技,遣散所有会令他想起赵清持的东西吧。即使是这些无辜的下人,恐怕也不能幸免。
他恨不得与我划清界线,抹煞历史,一笔勾销。
但我知道这辈子,他都无法忘记我。
我是他的烙印。
一连几天,我都没有见到司马燕玲。
相国府说大不比宫中大,说小不比宫中小,我在里面转来转去,独自游山玩水。
除非那个人想见你,不然在这说大不小的庭园之内,要遇上某人还真是件难事。
婉儿寸步不离,紧跟在我的身边,我自然随她喜欢。想必这也是司马相爷的命令,我自觉也不好太过为难她。
“赵大人,不如回去吧。”婉儿跟我几乎走遍了整个相国府,她已全身经疲软无力。
我笑笑不作声,继续向前行去。
婉儿不得不又紧跟上来。
我指着向南的一座厢房,问婉儿:
“那里是什么地方?住着什么人?”
婉儿向我所指的地方看了看,恭敬地回答说:
“那边是相国府新建的宫苑,平时相爷并不允许下人随意进出,所以婉儿所知不多。”
这样严谨,莫非内里藏着惊世武学秘笈,九阴真经还是葵花宝典?
“平时也不见有人自那里出入。”婉儿说,似乎也对那个地方充满好奇。
不是住人的么?那样的地方,婉儿说是新建的宫苑,但为何那样熟悉?
我并不为意,又向前行去。
折腾了一日,回到堂内时婉儿已经累得说不出话来。今天她终于发现,服侍我这位看起来柔弱不堪的赵大人也非看起来那样容易。
我放她回厢房休息,她不敢。
“怎么?”我调侃她:“难道司马相爷还吩咐你要侍寝?”
“赵大人!”婉儿被我气得一张俏脸火一般潮红。
“快退下。”我说。
婉儿望着我,似乎有话要对我说。
但她最后还是说不出来。她听话地退回自己的厢房。
宫苑之中突然冷清了许多,室内风影相摇。
夜色之中,我听见远处传来断断续续的琴音。
没有人比我更熟悉那首曲子,曾经有一段时间,我终日弹奏,只给一个人听。
在月色柔和的晚上,那人听得如痴如醉,他对我说:清持,你总令我销魂。
我微笑,他不胜酒力,每逢在这种时候便开始胡言乱语。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反正我爱听。
这是多久以前的事情?
我仰起头来,夜风翻起白纱如烟。
抚琴者明显技艺生疏,全曲的精韵被其糟蹋得不堪入耳,听得人心生烦燥,我不禁皱起眉头。
到底是何方神圣,竟把我最心爱的曲子弹得似午夜魔音,看来我得会他一会。
我兴致勃发,随手在箱笼之内翻出古旧的琴器,把它搬到案台上。
高山流水,月明人静,我调好弦,与那陌生人对弹起来,似两个素不相识的武林高手在擂台上过招。
听见有人从中加插进来,对方明显有一下子乱了阵脚,但却并未停止。
我佩服抚琴者的勇气,生平最喜欢没有自知之明的人。于是,我们便在这漆黑的庭园之内,各自发挥毕生绝学,斗得不可开交。
宁静的相国府此夜变得不宁静,要是某人辗转难眠,恶梦交缠,那也是他活该。
对方的琴律惭显浮燥,有点零乱起来。
正在最高峰时,突然一声尖鸣,似是断了琴弦。我停下来,对方兵器已失,手无寸铁,我胜之不武,于是兴趣大失。
我叹气,不明白自己为何要这样做,自从进了这相国府来,日日游玩也得腻了。
实在没有多少娱乐,以致无聊到要做这种事情。
把琴丢开一旁,我刚好听见有人敲响我的房门。
“司马相爷请赵大人过堂一聚。”门外的童仆说道。
过堂一聚?我进府已为数几天,今日终于有幸被想起来,还真是难得。
有什么不可以在光天化日下说的事,非得找这夜半三更的时辰来相聚?我只觉兴趣缺缺。
我换过一套衣衫,随这传话的童仆穿过迂回的长廊,已遥见相国府大堂内一片灯火辉煌。
这相国大人正摆好一桌子的美食佳肴,似等着不知名的客人驾临。
我径直走进堂内,司马燕玲只看我一眼,向我请了一个手势,并没有说话。
旁边的侍女马上过来为我倒酒,我一点也不与他客气,我们之间的沟通一向不需要对话。
我们习惯用眼神互相瞪视对方,刀光剑影。
站立一旁的侍从个个都不知所以,但也察觉这堂内的气氛稍有不妥,没有人敢哼个一声半句。
“你们全部退下。”相国大人突然大发慈悲,下人们如悉重负,争先恐后逃离事非之地。
想必是有什么不得了的事情,才会让他下这么大的决心请我过来,他对我惜字如金,就连见我一面,也是极不情愿的。
“清持,我是来知会你一件事的。”司马燕玲说。
“洗耳恭听。”我答得漫不经心。
“那个昏君,在行宫遇刺,已命送黄泉。”
“真有其事?那真是万民之福。”我说。遇刺?知道那昏君行踪的人有多少,你我心中有数。
司马燕玲停了一下,他觉得有点惊讶。
“清持,你可知道自己现在的处境?”
“清持愚昧,还请司马大人明示。”
“你在朝中如此张扬,到处树敌,想除你而后快的人比比皆是,此消息一旦渲扬出去,恐怕你难逃一劫。”
“这就是相国大人急于把清持接回相国府的原因?”我冷笑地说:“那真是清持的罪孽,清持感激涕零,无以为报。”
这么有力的开场白,无非是为了铺垫下面的阴谋,果然,司马燕玲接着说了下去:
“清持,现在有个选择可救你于水火,只看你愿不愿意。”
“不妨说来听听。”
“镇南军已攻陷朝廷,新王很快便会登基进殿,但在此之前,必须先清除异己,招贤纳士。”
那关我什么事?不过也大概猜得出个眉目。
在事情还未完全敲定之前,新王需要熟知内情的人为他铺好锦绣的大道,听司马燕玲的口气,想必是与那边有所默契。
这人一脸的昂然,暗地里一样心怀鬼胎。
我夸张地说:“啊呀,清持一直以为相国大人精忠爱国,义礴云天,想不到我王对卿本是信任有加,卿却背着本朝勾结番邦。”
不过那个昏君能死得如此干脆,我倒是有点羡慕。我仇家众多,日日安份地等在宫中,却总不见有人来刺。
司马燕玲并不理会我的冷嘲热讽,领教得多,他也得麻木了。
“清持,我国被亡乃是天意,昏君无道,新朝易主也是迟早的事,不如展望新王登基,造福万民。你可以考虑一下,要不要与我一起为新朝效力。”
咦?我不是听错了吧,这相国大人可是在拉拢我?
“为新朝效力?”我问,有点疑惑。
“是,”司马燕玲表情平淡无波,看不出起伏:“你大可不必担心,我们开国有功,必定受到重用。”
我们?这相国大人还真是看得起我。他想拉我下水。
想必是司马燕玲与那边打通了所有关系,不然他不会这样说。他不是那种会信口开河的人。
我不知道为何他会想要我与他一起继任新朝,我与他水火不容,他不怕我坏了他的好事?
“清持无甚作为,惟恐会失礼了相国大人的推荐。”我说。
“你不愿意?”司马燕玲问。
“我以为相国大人希望清持永世不要再现身于朝野。”
为什么会突然改变主意?他明明那么想摆脱我。这背后一定大有文章。
清持,希望你认真地考虑一下。司马燕玲说。他怕因我们太过恶劣的关系会影响我的决定。
我不知他为何这样紧张。但我并不认为这是一件好事。
好,我对一脸冷漠的相国大人说,我定当仔细思量。
我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答应。我对朝中的一切早已厌烦,但我习惯了挥霍奢靡的生活,要回复清心寡欲惟恐不易。
离开时已是夜深,我在漆黑的回廊处停驻,远处有灯火,源自早上我见到的那家别苑。
我有点犹豫,隐约之中好象又听见了刚才的琴声。
奇怪,婉儿明明说那家别苑里面没有人住,为何却有人在此弹奏?
曲目已改变,但依然是我熟悉的韵律。
为什么这个人总爱弹我常弹的曲子?我有点奇怪。
莫非我长居在这相国府的时候,有了不知名的狂热崇拜者?我失笑。
突然好奇起来,我循着声音摸索过去。
沿路的弱柳随风飘摇,我一边欣赏着湖中的月光,一边凝神倾听。弹者无心,一曲比一曲紊乱,一曲比一曲扰人。
殿门大开,我抬手拨开垂下的轻纱,重重复重重,空气中飘散着浅浅的香味,我开始产生严重的错觉。
我用手轻轻抚着头上的穴道,天旋天转之间,面前的一片白纱被风吹起,我看见了坐在殿中的那位少年。
这里的景致我都象是见过,包括面前的这个人。
但我想不起来。
一切仿如隔世,我呆呆地看着少年轻巧地拨动琴弦,竟无法移动。
到底是谁?我皱起眉来,越来越迷惑。
这少年面目清雅,一派斯文。只是不善弹奏。无论当前景致如何动人,一听这琴音便马上兴致大失。
琴声嘎然而止,这已是少年第二次划断了琴弦。
少年看起来很苦恼,他不知道该如何操控。
我走出缭绕的纱帐,少年被惊动了,吃惊地瞪着我。
但少年并未作声,我也并未作声。我走到他的身边坐下,把琴移过来,为他续上断弦。
细细的琴线划过手指,我的心突然一阵刺痛。
面前的一景一物都令我刺痛。
调好弦,我看着陌生的少年,他也正在看着我。
我把琴还给他,他有点犹豫,并不敢接。他有点怕我,我看得出来,虽然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但我感觉到他的不安。
他似乎并不常与生人接触,独自流连在自己的世界里面独自寂寞。
我随手挑拨了一下琴,亮丽的音色马上倾泻而出。少年一点反应也没有,只晓得定定地看着我,那表情象是见到鬼。
我对他微笑,风从殿外透过纱幔一重一重地吹进来,少年的发丝飘动,拂在我的脸上,一刀一刀,都象划过我的心。
我已经呆不下去,只好站起来,离去。
根本就不该来,这里并不是属于我的地方。
一整晚,我都无法入睡。
我在想,为什么会这样。我以为那个人不会在乎。
白天,我对婉儿说,我曾进过那座别苑。
婉儿十分好奇,她问我:赵大人有没有见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不干净的东西?我问她:那里面会住着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婉儿很神秘,她说:虽然不见有人自那座别苑里出入,但每到深夜,总会得听见有莫名其妙的琴声从深宫内传出,都说里面有点玄。
我笑笑不说话。
鬼魂?对那少年来说,我可能才比较象。
我不怕鬼魂,一点也不。我只怕回忆。
那一重枷锁,我这一辈子也无法摆脱。
我想起了那个人,他对我说:清持,不要妄想逃开,这是你的命。
是命。他说。
3
如果结果无法改变,那么起码方式得由我来选择。
我对司马燕玲说,我可以完成他的心愿,同样地,他也得满足我的条件。
“这是为了你好,清持。”他说。
“是吗?”我问,司马大人何时变得如此博爱?
你以为我会不会相信?相识数载,他不应天真至此。
司马燕玲不高兴,因为我的口气听起来象与某人相量勾结叛国的交易。
但他又何必介意,反正又不是第一次。更厉害的事情都已发生过了,不需在乎过程。
“想个好一点的籍口,”我说:“我的条件和以前一样,我要进驻宫内。”
司马燕玲马上敏感地抬起头来,他的眼神深不可测。
“清持,”他说:“你以为这行得通?不是每个君王都那般易于控制,你未免太过高估了自己。”
我笑,说:“相国大人不必着急,这应是由清持来担心的事情。”
司马燕玲的脸色有点难看,他看不起我也不要紧,这已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就算全世界都看不起我,我也不在乎,即使背后说得再难听,一到面对着我的时候,哪个达官贵人不是一张讨好的嘴脸对我笑得逢迎,还生怕我不瞧他一眼。
谁管谁的过去有多不堪,我只要这光鲜的外衣,来衬托我的光芒。
但司马燕玲不会懂得这些。他义愤填膺,豪气干云,可是清高得很。
这一段距离,没有人能跨过去,也没有人愿意跨过去。我们永远注定只能停在原地僵持。
或许这也是命吧。我苦笑,虽然我一向不相信。
“我会安排。”司马燕玲说,看他的样子就知道他是千千万万个不愿意。
“好,那就等相国大人的好消息了。”我答得轻浮。
这个世界哪里还有顺心顺意的好事,想得到回报请先付出,你真以为会有随心所欲的法术?
我自然不急,一切有人处理得妥善,我只需继续努力吸取日月精华,维持美貌。
还有,媚惑君主的手段。
因为够卑鄙,所以最得宠爱。我不自觉地笑起来。司马燕玲曾对我说,清持,不要埋怨他日死得不清不白,这都是你的报应。
我并不担心会有报应,要得到报应的事情我早全部做齐,不差这一桩。
日间,我继续在相国府里游来荡去。
我想起了那个别苑里的少年。他现在会做些什么呢?我很好奇。
闲逛至宫苑的门外,也不见有人把守,看来这片禁地大家都习惯当作看不见。
我进入别苑内庭,周围的景色依然是那晚的景色,但却显得有点残破,苍白而颓废。
虽是新建不久,可惜乏人问津,最终也得落入破败的下场,变异之快,令人惶恐。
我在里面转来转去,总看不见那天的少年,大殿之内一片空荡,只有几块零乱的纱帐在风中轻轻浮动。
寻不着人,我意兴阑珊,打道回府。
婉儿在堂中等我,十分焦急,她问:赵大人,婉儿愚笨,是不是哪里服侍得大人不周到?
一大清早就不见了人,她以为我有意避开她。
要是被相爷怪罪下来,她怕担当不起。
但我心情低落,我对她说:婉儿,先不要惊慌,不如我把行踪结集成册,那你就不必害怕对自家相爷无法交代。
听了我的话,婉儿很是委屈,她说:赵大人,你这样说是不是在责怪婉儿,婉儿也不过是挂心赵大人初到相国府,凡事不适可有人从旁打点而矣。
初到相国府?我不屑。
每到这个季节,我知道这相国府内哪种花开得最早,哪种树凋得最迟,我就连这相国府内有若干品种的珍禽飞兽都一清二楚。
我可并非初到相国府。
看着婉儿,我一时无法作声。
是,她怎会知道。
如果某人不愿想起,我又何必挂念。
最近相国府内热闹非凡,我指着一个又一个穿梭庭内的贵人,问婉儿这个是什么人,那个是什么人。
婉儿对答如流,似见怪不怪。最后,她十分好奇地反问我:这些都是官场中声名显赫的大人物,赵大人长住宫中,怎么可能不知道?
我倒是被问住了,不知如何回答。
这来了又去,去了又来的人只觉个个都异常眼熟,却全部记不得这个和那个有什么不同。每逢宫中相遇,我从不称呼对方的名字,久而久之,成为习惯,根本没有巴结的必要,这是对方急于做的事情,轮不到我来操心。
婉儿觉得不可思议,她说赵大人这样洁身,能在官场撑这么多年倒是难得。随后又忍不住对我循循教诲:在这官场内不懂人事是要吃亏的,若是受到了邀请,还是逢场作兴地去应酬一下的好。
这丫头以为我不经世事,是傲莲出于污泥。
我笑笑不说话,深深地向她作了个揖,一脸诚恳地说道:多谢婉儿姑娘一番肺腑之言,清持自当铭记于心。
婉儿马上飞红了双颊,她聪明伶俐,已听出我话中有话。
君王驾崩的消息已憾动全城,况且那声势如虹的镇南军就驻在朝廷之内,已然一副顺者昌逆者亡的架势,宫中各路英雄,一见风头不对,全部摇身变成激进人士,忙着倒弋指责旧朝的腐败,振振有词,都说愿扶助新王亲政,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如此识时务,教人惊叹。
为首的司马燕玲成为宫中大红人,为有志成就大业的豪杰穿针引线,各路人马此时才惊觉,原来一直都跟错了派别,想也想不到当年宫中最是正气护国,对王忠心耿耿的相国大人才是一手推毁旧政的高人。眼看着别人急急忙忙地来巴结,于是自己也急急忙忙地来巴结。
这就是官场。婉儿说这都是逢场作兴。某天阁下失势,也可以到别家去逢场作兴,反正只是时间不同,地点不同,要讨好诌媚的对象不同。
夜深,府内依然华灯高悬,客人们光鲜亮丽,远远地都能听得见大堂内的莺歌燕舞。
我站在黑暗的湖畔,望着水中的月,淡淡的月影摇荡在波光中圆了又缺,缺了又圆。
“清持,你期待已久的日子到了。”有一天,司马燕玲毫无预警地闯进我的房间里,对我说:“新王对你早有耳闻,那日我不过是略略提起,马上得令传诏。”
早有耳闻?不用猜也知道是什么样的风评。
“好。”我说:“清持定当细心准备,绝不会辜负相国大人的苦心推荐。”
司马燕玲冷冷地看着我,那么讨厌的表情,却又不离开。
我从镜子里面与他目光交战,我漫不经心地梳理着细长的发,对他暧昧地笑笑。
司马燕玲突然走近,他俯下身来,透过镜子看着我,目不转睛。
“相国大人还有什么忘了交待?”我问。
司马燕玲不作声,一直看着镜中的人。我不知道他看到的是什么,但无论是何番景象,都绝不会是今天的赵清持。
“清持……”司马燕玲陷入自己的回忆中无法自拔,我听过这呼唤千万次,忍不住要嘲讽他:“相国大人,清持在此。”
司马燕玲似听不见,他低下头来,我马上移开避过。
我站了起来,倚在堂柱环抱双手,这司马燕玲神志不清,不晓得要干什么。
“相国大人,”我冷冷地打破他:“时候不早了,请回吧。”
司马燕玲呆了一下,突然清醒过来。他笑:“清持,不要忘记,这里是相国府。想遣我走,还得看你是什么身份。”
“哦?莫非相国大人有意要在此与清持秉烛谈心,直至黎明?”我问,一脸惊讶。
“有何不可?”司马燕玲也答得轻挑,一反常态。
司马燕玲拍了拍手,马上有侍童在门外候命。
“拿酒来,”司马燕玲看着我说:“我要籍今晚良辰美景,与赵大人燕山夜话。”
我不置可否,由得下人摆开案席,与司马燕玲对窗而坐。
“漫漫长夜,司马大人想要对清持说的是什么?”我问。
“都可以,”司马燕玲看着我的目光充满调侃,不知是什么原因,这司马燕玲象是被鬼魂付了体,性情大变,一身邪魅。
“想来清持与相国大人也可算是清梅竹马,相交至深。”我说:“相国大人,可是?”
司马燕玲微微一笑,说:“清持,你我又岂止这一点微薄的缘份,你是我唯一许下诺言的人。”
许下诺言?许下什么诺言?娶我为妻?放你的屁。
“相国大人真是,儿时的戏言何必紧记于心,”我笑得虚假:“清持不才,若是下一辈子有幸生作女儿身,定报知遇之恩。”
司马燕玲也笑得古怪:“此世已然这般蛊惑人心,能人所不能,来世若为女子,岂非天下大乱,那还得了。”
尚且把这当作奉承,我别过脸去,有点不屑。
我与司马燕玲无法正常地谈话,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事?
一片厚厚的浮云遮住了明朗的月,我的心也一片暗淡。
窗外风声阵阵,我对司马燕玲说:“相国大人可听得见那琴声?”
“琴声?这哪里有什么琴声?”司马燕玲侧耳倾听,不知所以然。
我笑而不语,举杯敬面前的人:“相国大人,清持近日常在深夜难以成眠的时候,听见西厢传来莫名的音韵,不免触景生情,生了错觉而矣。”
“哦?”司马燕玲有点兴趣:“竟能让赵大人触动真情,想来这抚琴者也必定是位高人。”
那倒不是,我想着,那人的琴艺还真是不敢恭维。
不过这不是重点。我说:“相国大人有所不知,这抚琴的人却是位清雅的少年。”
“那如何呢?”司马燕玲十分有耐性地听我说下去,演技清湛。
“没有。”我说:“不过是巧遇,随便说说而矣。”
司马燕玲安静地喝着酒,没有再作声。
我们相对沉默,云已散去,月色再次明朗起来。
“相国大人,这晚兴致如此之好,不如就由清持来弹奏一曲,以作娱乐。”我说。
司马燕玲并没有反对,我摆好琴,轻轻试了试音。
“相国大人可有特别喜欢的曲子?”我问。
“赵大人可随意。”司马燕玲并没有要求。
我点头,他逃避的正好也是我所逃避的。大家心照不渲。
寂静的夜色,祥和的秋风,我无心地撩拨,清脆的音律马上溶入这一片美景之中。
司马燕玲听得一片痴迷。
这是他所陌生的曲子,这是我终日弹奏,给别人听的曲子。
司马燕玲越发沉默,他情绪低落,无法释怀。
一曲既尽,他竟没有反应。
“怎么?”我自嘲地说:“清持技艺生疏了,司马大人也不必这样坦白。”
司马燕玲抬起头来,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为何这样激动?我对他笑,虽然不曾完整听过,但或许会有所印象,我坐在深宫中,为那个昏君弹过不下数百遍。这相国大人在宫中出入自如,如此频繁,应略有所闻。
不过这相国大人不喜欢也不要紧,我还有很多很多的曲子可以慢慢弹奏。我这样熟悉,是因为那个昏君喜欢听。
我一曲一曲地奏下去,司马燕玲听得双眉紧皱,越来越苦闷。
对他来说,我手下的每一个音符都似一道咒,层层摧毁他的防线。
他眼看快要崩溃。
琴声骤然中断,司马燕玲已听得一身冷汗直流。
“弦断了。”我说,有点惋惜。
司马燕玲的面色有点发青,他说:“是吗?那就算了吧。”
算了?是啊,算了吧。他根本没有勇气听下去。
我拿起酒杯,再次敬他:“相国大人,预祝你前程似锦,平步青云。”
司马燕玲也拿起酒杯,回敬我:“赵大人,一切言之尚早,谁不知赵大人长袖善舞,八面玲珑,还请多多照料。”
“这可难说。”我笑得开心。
司马燕玲并不是个善酒的人,几杯下来,已经昏昏然。
“清持,”他轻叹着气:“你可还记得,那一年,你我初相遇,灵庙之内,竟无一处完壁,我放眼望去,只见有不应存于世上的天人伫立在当场,那诡异的气氛我至今难忘。”
我笑,是,依你的说法,我们之间的孽缘便从那时开始,一发不可收拾。
那时我们还太小,所以才不懂得阻止命运的发生。事到如今,说来何用,一切都已太迟。
“清持也猜不到,那日所见的落泊少年,有朝一日会成为权倾天下的相国大人。”我说。
“不,是我的错,是我的错……”司马燕玲捧着头痛苦地呻吟,酒意染红了他的脸颊,他已经醉得有点错乱,语无伦次起来:“我不该把你带入宫中,我不该让那个昏君看见你,是我的错,是我,都是我……”
我清醒地听着他的自怨自艾,一点也不同情他。
正是这个人,亲手改变了我的一生。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他。
“相国大人,你醉了。”我说。
“我没有醉,”司马燕玲抬起头来,冷冷地看我。他说:“清持,是你,都是你,如果那天我不是看见了你,那么今日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先怪自己,现在又来怪我,这个人变得不可理喻。
“是,这是错的,”我顺着他的意思,对他说:“根本不应该有这样一座灵庙,不应有人住在里面,不应如此神秘,吸引了相国大人,不应那么容易被翻越,不应发生在那一天,不应发生在那一个时辰,根本不应该有赵清持这个人。”
“清持……清持……”司马燕玲没有听见我说的话,他醉倒在一片狼籍的案上,无意识地重复叫着我的名字。
我低头看着面前的人,如此年轻的脸,如此年轻的灵魂,陷得那样深。
抬起头来,刚好看得见树影下的弯月。
身旁的人沉沉地睡去,喃喃地说着梦话:“清持,不要去,不要去……”
我有点失神,不知身在何处。到底是这相国府内,还是灵庙之中?
从入宫的那一刻起,我便不再是灵庙中的赵清持。
所有该做的事情我做了,所有不该做的事情我都做了,还有什么是我所不能做,还有什么是我所不敢做的?
“清持,跟我回去……”司马燕玲说,他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苦笑,回去?我们已经无法回去。
我的司马大人,你可知道,无论你在这相国府内兴建多少座与记忆中一样的别苑,无论你收集天下间多少与我相似的少年,在这世间上,都不会再有第二座灵庙,也不会再有第二个赵清持。
4
第一次进殿的时候,是个和丽的日子。
我跟着司马燕玲,拜倒在殿前。堂上高高地坐着新朝的君主,我感到了他炽热的视线,我在心里暗笑,只觉这天下的乌鸦都是一般的黑。
“抬起头来,让本王看个清楚。”上面的人说,声音透出王者的专制。
我等这么久,无非是等他这一句,我自然不会令他失望。
全场惊艳,但这些闲人根本进不了我的眼,我的笑容只为坐在最高处的人展现得明媚,我要得到的也绝不是非凡。
那王者仔细地打量我,点了点头说:“果然名不虚传,清持,你可知道自己名气非比寻常?”
这个王者似乎话中有话,我不知他是有心还是无意,不过他看起来不象那个昏君一般,这样好蒙混。
“哦?”我扮作不解:“清持记忆之中也不曾做过什么惊天盖世的事情,不知大王所指为何?”
听者笑而不语,高深莫测。
“能得到司马大人引荐的必定是不一般的人物,清持,你最善长的是什么?”
最善长的是什么?我如果说了真话,怕不马上被拖出去斩了。
“清持本是平凡,也无甚长处。”我说,十分坦白。
“那么,你打算如何辅助本王朝政呢?”那人问。
我淡然一笑,这有何难,我说:“历代君王亲政,大事决策总是独断专横,心狠手辣。若是命中注定为王者,行事必定所向披靡,一切皆是天意,何需旁人插手。”
“清持,这倒是本王第一次听得有人这样说,还真是新鲜。”那个王者嘴角一挑,露出一抹笑意。
“难道不是?”我说:“这世上万千的事情,冥冥中皆有定数,物换星移,旧逝新替,也不过是天意。”
“你的意思是本王攥取敌国帝位,也全属天意?”他挑衅地问。
我抬起眼来,直视面前的人,毫无惧意。我说:“正是。”
新王被取悦了,谁不喜欢听别人的奉承,坐得上这个位子,不外也是在等待着听这好听的说词。管你是不是真心,听得人高兴的便有赏。
“卿本是能言善辩之人,早也曾略有所闻,清持,本王如今是见识到了。”
“大王过誉了。”我谦虚地回答。
司马燕玲一直站在旁边,他冷冷地目睹一切,却不发一言。
我不经意地接触到司马燕玲冷硬的视线,他目光清幽,不带一线情感。
他终于对我彻底失望。
我不介意,我不想说这都是逼不得已,根本就没有人逼我,一切原是出于自愿。
司马燕玲说我终有一日会栽在自己的手里,但他并不知道,我并不怕死得难看,我只在乎此刻自己是否风华尽显,锐不可挡。
生死有命,世间无人可逃得此劫。正因如此,生时更应尽情享受,了却尘缘,死而无憾。
司马燕玲永远不会了解。他不了解,是因为他的世界澄明如水,清澈见底。
所以我们无法沟通。我卑鄙下流无耻爱慕虚荣,他生平最痛恨的全部可以在我身上得到印证,我完全违反他做人的美学。
但这又何妨。我不想再作选择。
回程的时候,司马燕玲对我说:
“清持,想不到一切事情竟能如你所愿。”语气充满嘲讽。
我不回答,只安静地看向马车的窗外。
“清持,下一步你打算如何做?”司马燕玲问:“迷惑那个君王,对你来说也是易如反掌的事吧。”
我继续不作声。这个君王有点来头,绝非头脑简单的莽夫。
“清持,他日你若是成为新王枕边的红人,可千万要为我这个故人美言几句。”司马燕玲激动异常,越发变得口不择言。
我微笑,转过头来,对他说:
“相国大人好象比清持还要着急,早知如此不必苦心经营,清持直接宽衣躺倒在殿上便好。”
司马燕玲面色不曾好看过,一阵青一阵白,似得了不知名的恶疾。因为没想到我会答得比他更低俗,虽是听明白了,却一时辩不过来。
我们互不相让,剑拨弩张。
气压沉重,车子就这样摇摇晃晃地向前行去,一直到达目的地之前,我们只能用这种孩子气的方式,与对方比拼谁瞪谁持续的时间最为长久。
车子停了下来,司马燕玲粗鲁地推开车门,跳了下去,头也不回。
我呆坐在车里,突然一阵莫名的悲哀。
实在不明白,心里想的明明不是这些话,但嘴里说的偏偏比想的还快。
为什么?为什么我们只能这样?
没有人能回答我。
我得到新王的赏识,仅凭那一句“天意不可违”。
新王说:清持,你言语玲珑,才智过人,不如就留在宫中,辅助本王参谋朝中琐事。
参谋?我想了想,这倒也是个不错的官位。
闲来无事,胡混几句,又可过得一关,这官位好当。
我谢过恩典,总算跨出了第一步。
接下来的事情谁也控制不了,要发生的总会发生。
我依然住在相国府,司马燕玲依然没有给我好脸色看。
在宫中的时候,我和司马燕玲伴着新王,一左一右,楚河汉界,各自为政。
我与司马燕玲极少交谈,新王问话,我们一个答南一个答北,渐渐地,就连新王也看出不妥。
一晚,我留在宫中陪伴,王递过来一杯清酒,问:
“清持,听闻现在你住在相国府?”
“是。”我答:“王为何有此一问?”
“清持,旧朝未亡之时,你在宫中是何职位?”
“清持虽常在宫中行走,却没有任何官位。”我说。
“这就奇怪了,”王挑了挑眉说:“没有官位,但却得信于朝廷,又是什么原因?”
我抬眼看着面前的人,我自然不会天真地以为他这样问是因为他不知晓内情,他不过是有意刁难。
“我朝以前奉行一种习俗,”我说:“每逢天祭之期,必定大费周章举行兴典,其中需要专司礼仪的祭师主持大局,清持自小生长于国境边界的灵庙,从小便已被教导知晓一切神职事务,遂留在了宫中效命,但祭师之职并没有官阶。”
“原来如此。”王扮作恍然大悟,随后又说:“怪不得听卿家言语之间有过人的智慧,原来早已洞破天机。”
“实在不敢,天祭仪式不容儿戏,每年朝中君臣同拜,也不过是祈求国泰民安,天下太平。”
不过这种祭奠凑效不凑效倒是有目共睹,神心者一年膜拜几次犹如早午晚三餐,到了最后,还不一样被神遗弃。
兵败如山倒。神力有限,阁下请自求多福。
“原来赵卿家还有这种能耐,有机会本王倒要开开眼界。”
“适逢本年大利,若我王喜欢,可于数月后定个祭天之期。”
“也好,本王也未曾见过这历来的祭天仪式,此事就交由赵卿家去办吧。”
我接过懿旨,但心情并不觉愉快。
事实上我哪里晓得如何祭天,我不过是小时在庙里见过,刚好被王逼问,不得不顺口雌黄。
记忆中那一次的祭奠甚为盛大,真正的神祭师站在高高的台上,摇晃着手中的杖,口中念念有词,一副疯癫模样,看的人只觉胆战心惊。虽然如此,台下的人一见神杖朝天扬起,莫不又跳又叫,刺耳的呐喊,一直萦绕不散,直达天际。
祭天。真是不堪入目的场面。
有人被缚在单簿的木筏上,那是送给天神的祭品。每年一次,总得有人牺牲。
那年我站在高台上,眼看着木筏上的小小人儿挣扎哭喊,竟没有人听见。
除了我。
我捂着双耳,犹闻得那声声的咀咒,他说:我会回来!我一定会回来!我就算变成厉鬼,也要回来这里报复你们所有的人!我要放一把火,把这里烧光殆尽!放开我!放开我!我要杀了你们……
他被推向河中的漩涡,那无休止的漫骂逐渐远去,最后化成尖锐的一声惊叫。
我闭上眼,只觉连心也跟着沉了下去。
师傅轻轻地抚摸我的头,因为我在夜里偷偷地哭。他对我说:清持,不必伤心,这是他的命。
还有,你的命。他说:有一天,你也要面对,自己的命。
我听不进去,还是不停地哭,师傅叹了口气。
这是多久以前的事了?我已不记得。
但在那个时候,那个人出现,改变了我的未来,他叫司马燕玲。
跟我走,清持,跟我走。他说。
不行。我不答应,我不能离开,我不能。
为什么?为什么?清持,你本不属于这里。他说。
我们相持不下,争执了起来。
醒来的时候,我忘记了争执的内容。
窗外的风卷起薄薄的纱,一波一波吹拂进来。我一时之间不知身处何地。
周围的景致有异,这里不是相国府。
我轻轻地摸上脸颊,不知何时出了一身的冷汗。明明不是恶梦,却象经历一场生死浩劫。
门外有声响,我赤脚跳下床塌,前往查探。
我拉开门,一个正在打嗑睡的侍童应声向后倒了下来,马上惊醒。他好象受到了惊吓,几乎是跳了起来,他说:“奴才该死,奴才不是有意要睡着的!”
我觉得好笑,于是板起脸来说:“好大的胆子,轮值的时候胆敢妄顾职守,若是遇上刺客,你该当何罪?”
那个小侍童听见我如此生气,更吓得面无人色,他说:“请赵大人高抬贵手,饶了奴才这次吧。”
“饶了你?”我哼了一声。他马上跪伏在地上,连气也不敢喘一下。
“这里是什么地方?”我问。
那侍童一呆,似乎对我所问的问题有点不知所措。
“这……这里是宫中啊。”他说,生怕说错了答案又会被莫名其妙地怪罪下来。
宫中?我如何在宫中睡着了竟不晓得。
“你退下吧。”我说。
侍童身体僵直,跪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他讷讷地说:“大王吩咐小人要守在此地侍奉赵大人的。”
是吗?那好。我随手拿起桌上的一只花瓶,对他说:“给我到南塘去取一瓶水来。”
侍童接过,恭敬地退下。
我不知该好气还是好笑,现在连要遣走一个下人,都得花不必要的心思。
长庭上点着灯火,火光摇晃,烟雾迷蒙。
我顺着长庭上的走道行了过去,虽曾一直住在这深宫之中,但陪伴着昏君的那一段日子,除了呆在主殿我几乎是哪里都不去的。
只不过是换过一个君主,这宫内的景致好象马上自动重新雕砌,一切看起来那样陌生。
“卿家醒来了?”见到王时他正在灯下夜读。
“清持不胜酒力,让王见笑了。”我说。
王笑了笑,他说:“以前也听过赵卿家是个善酒的人,看来是传言出了错漏。”
这新王总是无时无刻提醒着我以前的事,不知是什么居心。若是那样讨厌,他大可不必留我在此。我发觉自己越来越摸不透这王者的心思。
见我不作声,王又问:
“赵卿家,可是有心事?”
我苦笑,空空如也的一个人,又怎会有心事。
我彻夜不归,司马燕玲大概又以为我正在施展浑身解数,颠倒众生吧。
可惜,面前的人明知我是何等人物,却不动我分毫,这王者比我想象中的还要难应付。
如果事情能一直以这种方式延续下去的话,又会是如何的一番光景?我不禁出神地想。
“清持。”王叫。
“啊?”我回过神来,不免有点失态:“什么事?”
“你的魂到底飞到哪里去了?”王问调侃地问。
“与王担忧的江山社稷相比,清持所思自不在话下。”我随便推搪过去。
灯下,王一直看着我,目不转睛。
他的眼神澄明如水,我发现面前的王者竟如此年轻。
我被他看得有点不安起来,这人的目光有异于我以前所见过的那个昏君审视我的目光,没有杂念,却深不见底。
我伸手摸了摸脸,问:“是不是清持在这月圆之夜有什么异变?”
王笑了起来,他说:“清持,你有一种特别的气质。”
气质?真是不可靠的东西。我宁愿要那锦衣玉帛,金银财宝,我才不要气质。
连续几晚,我都被王召唤留在宫中陪伴,但这夜深人静的时候,王却只在那里挑灯夜读,我坐在一旁无所事事,不知如何打发时间,甚觉无聊。
我不明白,阅读理应是件私人的事,要旁人陪伴反会被分心,为何这王者却坚持把我留在身边?我在宫中留宿的日子多了,连司马燕玲也开始察觉到。
他对我说:“清持,你动作之快,令人佩服。”
我生气,如果这是事实,我不反驳,偏偏事与愿违,我却有话说不清。
宫中开始忙了起来,司马燕玲看着那来来去去的人,问我:“发生了什么事?这样热闹?”
他的语气有点不屑,我已见怪不怪。
以前在这宫中,也经常有奇怪的人进出,为了取悦我,那个昏君不惜工本,招纳民间有趣的玩意讨好我,这等场面只不过是小菜一碟。
司马燕玲以为我已得到新王的青睐,于是新王重蹈旧主覆辙,为了我大肆花费。
“所有的东西都得在一个月内准备妥当,”我对司马燕玲说:“因为一个月后将是新朝的祭天之期。”
“祭天?”司马燕玲皱起眉头。
“是。”我说:“我对王说我自小通晓师祭的礼仪,此次大奠,我专职那神祭师。”
司马燕玲有点不可置信,他瞪着我,久久不能成言。
“不要骂我。”我淡淡地对他说:“当时情况超出控制,我不得不出此下策。”
“神祭师?”司马燕玲哼了一声:“你就不怕亵渎了神灵?”
我笑,早就亵渎了,无论如何也不会被神所原谅的。
“清持,祭天之期逼在眉捷,你以为你瞒得过天下的人?”知我者莫若这司马燕玲,只有他最清楚我的过去,他不说,谁晓得祭天是怎样的一回事,我不需瞒过天下,我只需瞒过本朝文武百官。
“所以,清持恳请司马大人高抬贵手,助我一臂之力。”
“清持,你以为我会帮你?”
“司马大人真冷淡,清持不到绝境,也实在是不敢劳烦司马大人的。”
“清持……我……”司马燕玲突然说不下去,他被某段回忆扣住,看着我不能作声。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我本应比这世上任何人都要痛恨的事情,现在却一手策划,旧事重演。他无法理解。
他下面的话我已没有机会听下去,因为王已驾到。
“原来两位卿家都在此地啊。”王说,不知为何总觉他语气中有不明的意思隐约浮动:“两位卿家真是好感情。”
司马燕玲别过头去,他讨厌听到别人把我与他相提并论。
我笑,对王行了个礼:“今天大王兴致颇高呢。”
“是。”王开心地说:“听说后山那片林子开了满地不知名的繁花,本王正有意前往观赏此番奇景。”
“原来大王也是识花之士,果然是性情中人。”我说,自觉也稍嫌矫情。
“赵卿家若无要事,不如一同前往游玩,也不枉这怡人的景致。”王说。
“那是巧得很,清持刚好乐得清闲,也无甚要事。”
“那样真是太好了……”
我与王你一言我一语,听在司马燕玲的耳里无疑就是在打情骂俏,他终于忍无可忍,向王作了个揖,说:
“请恕臣还有公事未办,不打扰大王与赵大人的雅兴了。请王准臣告退。”
王看了我一眼,挥了挥手,准奏了。
司马燕玲火速离场,生怕久留此地,会被更不堪入目的场景剌伤了眼睛。
我冷笑。
何必大惊小怪,比这刺激十倍的他都看过了,为何直到今日,依然无法适应。
王看着司马燕玲匆忙离去的身影,对我笑了笑。
赵卿家,要起行了。王说。
我收回心神,情况不容人选择,路只有单程,回首已无退路。
5
在宫中遇见那个女子的时候,我就已经觉得失策。
“真是巧,赵大人。”那女子挑起嘴角,似笑非笑。身后跟着数名婢女,声势浩大,不辱她番邦公主的尊架。
我对公主深深地行礼:“不知公主架临,有失远迎。”
公主轻哼一声,说:“赵大人不必多礼,本公主也不过在此地作客,受不起这里的礼数。”
我不作声。她不领情就算了,我不会刻意逢迎。
“大王呢?”公主问:“赵大人不是一直都与王在一起吗?”
我一直与王在一起?她到底是听谁说?
我笑答:“公主真是看得起清持,王日理万机,又怎会常常流连在清持出没的地方。”
公主又冷哼一声,对我充满敌意。
真是枉作小人。就算后宫三千佳丽都对我充满敌意,也不过是凭白浪费表情。
如今的赵清持哪里还有媚惑本朝君王的能耐,他对我规矩得让人生气。
但公主不相信,就连司马燕玲也不相信。
女人的直觉一旦锐利起来,让人讶异。公主带着一双媚目把我看得彻底,十分不屑。那是因为她觉得我对她有威胁。
不是不觉得委屈的,明明什么都未来得及发生,却没有人认为我是清白的。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赵大人可有闲暇?可否借个时间陪本公主聊一聊?”
“公主盛情,清持自是乐意奉陪。”我说。
公主起步向前走过来,经过我身边的时候淡淡地看了我一眼。
接下来要她要对我说什么,我大概也能猜得出个几分。
我不作声,她要说什么都随她好了,竟沦落到要与女人争宠,真是让人提不起兴趣来。
“赵大人,大王最近总是杂务缠身,行事匆忙,我倒是想知道有什么大事让他分不出身来?”
“大事?”我说:“本朝日日有不同的事情发生,无分大小,大王皆喜欢亲力亲为,不负众生。”
“贵朝每年俸禄过千万,难道就没有能臣贤士可与大王分忧?”公主语带嘲讽:“就以赵大人为例,如今也不正是有暇陪本公主在此地闲谈。”
“说得也是。”我看了她一眼:“公主乃是本朝的上宾,远道而来,想必也是为了大事,实在不应有多余的时间陪清持在此风花雪月。”
公主轻笑起来:“赵大人,贵朝与我国一向有邦交,既能互利互惠,何不让两国的联谊更进一步。”
“更进一步?”
“我国已经修书至贵朝,相议和亲的事谊。”公主对我说,一边留意我的表情。
可惜她无法如愿,我的表现令她失望。
就算她有朝一日得道成仙,又与我何干?公主要出嫁,谁也阻止不了。难道她以为我会中途截劫,坏她好事?
简直好笑。她不必防我至此,我还未成气候。
她在担心什么?还是她已经看出了什么?
“真是一桩喜讯,”我说得极不为意:“此乃本朝之福。”
公主没有作声,可能是我的反应太过正常,令她不知如何接话。
“我本人也对此次的婚事极满意。”公主突然说,气焰一下子消失了许多,她看着前面的池塘,里面漂亮的锦锂一摇尾巴,游到了别处去。
“我最近都睡得不好,觉得自己有点神经过敏。”公主自嘲地笑了笑,抬起手来扶了扶发上端正的髻:“说了那么多莫名其妙的话,让赵大人见笑了。”
我也陪着牵强地笑。这个女人,硬的不对头,便来软的,看来是志在必得。
“我王九五之尊,若真要迎娶公主,必定普天同庆,本朝礼数自不会敷衍。”
公主点头,她身份非同凡响,嫁得不够风光,在异国还敢奢望有一席之地?她当然比谁都紧张,所以才如此怕我。
这个世界没有绝对的肯定,也没有绝对的保障。
她怕我会成为她的变素。
就象司马燕玲。他也是我的变素。
夜深人静。
我坐在池边发呆的时候,再次见到那位少年。
他就坐在池塘的另一边,偷偷地看我。我一直没有发现他,是因为他悄悄地隐身藏在石山后面。
我被那一段琴声惊醒,我抬起头来,便看见了。
他一直看着我,只随手在琴线上撩拨了几下,他不过是为了引起我的注意。
我对他微笑,他马上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
月亮在水中浮浮沉沉,我站起身来向他走过去,少年十分惊恐,身子微微地向后缩。
“怕我?”我问。在他身边不远处坐下。
少年见我没有什么行动,过了一会儿,摇了摇头。
“叫什么名字?”我又问。
他不答。
“是不想说,还是不知道?”
他呆了呆,才轻轻地说:“我有名字。”
“你几岁?”我已经对他的名字没有兴趣了。
“十五。”他说。
比我还要小,怪不得。
我十五岁时的模样我自己也记不得多少,但那时司马燕玲就已经对我说:清持,你作的孽够多了,快住手。
我不自觉地笑了起来。
“你……很好看。”少年说。
“是吗?我也这样认为。”我说,笑得更放肆。
少年脸红了,他慌忙解释:“我……没有别的意思。”
“你这样说我会失望的。”我失控地笑得哈哈哈。
少年不敢再说话,对他来说,我仿似是个来自异界的人。
他永远无法了解我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就象我也永远无法理解,何以日子过得这样枯燥,还会被认为是种幸福。
少年不懂如何应付我,这样地生涩。
“你知道我是谁吗?”我问。
少年点点头,我倒有点意外。我的名气果真够大,好事总不见会传千里。
真是谁也小看不得,如今是何世道,足不出户也能知晓天下的事。
“那么我是谁呢?”我对少年暖昧地问。
少年目光澄澈,他说:“你是赵大人。”
“答对了。”我拍了拍手:“弹一曲给我听吧。”
少年看了看我,低低地说:“赵大人,你喝醉了。”
他摆正琴,细心地调好音:“赵大人想要听什么曲子?”
“随便。”我别过脸去。
是夜的关系吗?我觉得自己变得不堪一击。就连司马燕玲也看不出来,这少年心思却细密得紧要。
我或许真的醉了。我从来都没有清醒着的时候。也从来没有干过什么清醒的事情。
每一天都过得荒唐,还有以后的每一天,大概也只得荒唐下去。
这是命。清持。
你呢?你的命由谁来安排?我问。
少年回过头来,他问:“赵大人可是在和我说话?”
我摇头。
何必理会,是夜太浓,才会让人忍不住多说了几句。
少年的曲艺进步了,看来是下过苦心的。
没有任何事情会停在原地不动,要不选择前进,要不选择灭亡。
每一首曲子都是我熟悉的,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会听别人来为我弹奏。我以为我穷极一生也不会等得到。
清持,司马燕玲对我说:为什么你就是无法象个正常人一样过平凡的日子?你想要的是什么?
想要什么?我想来想去,都想不出来。
就是因为不知道,所以才会不断地去寻觅,要是我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还得去花这不必要的时间吗?我什么都想要,什么都想得到,只要能成为我的,只要你愿意给我的,就全部都给我吧。
一曲既尽,停了下来,我脸上一片冰凉。
少年小心地看着我,我们之间只剩下沉默。
“为什么不弹了?”我问,语气冷漠。
“因为赵大人听了我的曲子并不会开心。”少年回答。
“哼。”我不屑,真晓得抬举自己。
“弹下去。”我说。
少年不说话,只得按我要求的做。
曲子又再响起,那一瞬间,我有砸琴的冲动。
每一次,我对着不同的人弹奏,最想做的事情,是在听奏者的面前把琴狠狠地砸在地上,彻底地破坏。
说出来也许让人不敢相信,我最讨厌的事情便是弹奏。
初学琴时人还小,那时不过是为了得到某人的赞美。好不容易,那人终于注意到我。为了他一句话,我夜夜苦练,现在回想都觉痴狂。
然后时光过去,许多年后,那人却害怕起来。
他不愿意听,于是我也不再想弹。
美妙的音律在少年轻抚琴弦的手下慢慢流动,我躺在他的身边,细心聆听。
耳边听到的尽是水的声音,风的声音,还有夜的声音。
放眼望去,只看得见一片漆黑的天,没有一颗星。
我闭上眼睛。
月无边,寂寞亦无边。
陪伴在王身边的时候,我很少说话。
对于我的沉默,王有点担心。
他问我:“赵卿家为何最近总不多言?”
我实在打不起精神来,眼看着面前的人摆出一脸的关心,不知其中有几分真,又有几分假。
“王过虑了,清持不过是染了风寒,稍感不适而矣。”我说。
王细细地看了我一番,突然拉过我的手去,我吓了一跳。
我想要说的话被王抬手阻止了,他定了定神,专注地为我听脉。
我有点想笑,如果这王者真要能通晓医书所说的,这朝内的御用大夫怕不全部要告老还乡。
“赵卿家气脉正常,倒不象有何不妥。”王说。
我收回手去,这王者还真有点本事,幸好他学的不是读心之术。
“看来已经成为隐疾,无可救药了。”我扯了扯嘴角,自嘲地说。
“那倒未必。”王笑:“只是这病若是来自心中,便需特别的药物方可解救。”
“哦?”我有点兴趣:“怪不得清持最近总觉寝食难安,原来是患了心病而不自知,大王若是知道这其中的玄妙之处,请一定要告知以实情,清持深感王恩皓荡。”
王但笑不语,他转开话题:“清持,你在宫中可住得习惯?”
习不习惯?你来之前,我几乎所有时间都只能在此地消磨。
“王大概忘记了,清持现在住在相国府。”我说。
“相国府?”王皱了皱眉:“啊是,司马卿近来可好?”
我怎么知道他好不好,司马燕玲是个大忙人,在宫中或会有缘见得上几面,在相国府内若非得令传诏,要看他一眼还真比登天还难。
“多谢大王关心,司马大人一切安然无恙。”我说。
“清持,虽说你与司马自小便已相识,感情非浅,但你现在身任官品一位,还住在这相国府内有点于礼不合,本王决定赐你宅邸,明日马上动工兴建,在此之前,你先行住在宫中,闲时也可陪本王说说话,如何?”
难道可以说不?我自然只有谢过这王者多此一举的恩典。
来时空无一物,去时也空无一物。
我走的那天,司马燕玲站相国府门前,环抱着双手。
我深深地看他一眼,我们相对无言。王派遣而来的马车就停在外面,一切准备就绪。
“清持,你总有办法。”司马燕玲说,他在微笑。
“是,我要走了。”我也微笑:“这是第几次?”
司马燕玲眼内闪过一抹难以察觉的惨痛颜色,他的笑容变得僵硬。转过头去,他说:
“不送,保重。”
我也转身登上马车,不作留恋。
车子向前启动,回过头去的时候刚好看见司马燕玲的背影扬长而去,我们各奔东西,背道而驰。
天空一片灰蒙,轻轻的雨丝飘散,地面慢慢化成一面镜,令人无所循形。
我坐在轿中,眼前的景物一片模糊不清。
总有一次,会成为结束。
司马燕玲也知道,所以他使自己变得决绝。
雨一直没有停,过了宫门,我下了轿,步行回正殿。
漫天的雨幕扰乱了我的视线,我一直找不到出口,第一次,我在自己熟悉不过的地方迷了路。我在宫中转了又转,不知身处何方。最后,我不得不停下来,面前是一片汪洋,我的心也是一片汪洋。
不知站了多久,只听得远处传来喧嚣的吵杂声。过了一会儿,凌乱不堪的脚步声纷扰而至。
面前出现了一大堆的人,他们神色慌张,突然冲上来,拉着我说个不停。
我无法听见他们在说什么,我拼命地看着他们,来者全部惨白着一张脸,嘴里一张一合,也似在努力地传达着我无法接收的信息。
我神志混淆不清,只记得自己一直笑,我说:不要紧张,不要紧张。
不知道是什么令景象浮动,我最后的记忆是侍者们惊恐的表情,所有的人一下子全部向我围了过来,那时我已经失去所有意识。
梦里花开花落,改朝换代。醒来的时候一切变得人面全非。
耳边传来悦耳的歌声,飘扬的,温柔的。
蓬莱仙境。我在心里淡淡地想,莫非我已修成正果,立地成佛?我呆呆地睁着双眼,我知道自己永远都无法去到那个地方,我的罪孽根本算计不清,这一辈子,再下一辈子都休想作梦。
我动了动,马上惊吓了守在一旁的侍女。她们一下子围上来,就象我梦里见过的那一群人。
“赵大人醒了!赵大人醒了!”场面一片大乱。
有人扶我起来,有人拿着水服侍我喝下。我伸手一推,只听见一阵刺耳的哐当声,杯子掉在地上,全场侍婢应声跪在地上,没有人敢轻哼一声。
我笑了起来,往日的情景历历在目,我的风光和架势一下子全部回来了。
以前是因为有人不惜一切地宠着我,以至令我横行无忌,如今呢?如今我凭什么?
我失声大笑,跪在地上的婢女们面色更加难看,她们怕是以为我疯了。
笑完之后我又哭了,压抑的情绪一旦崩溃,就停不下来。
有人悄悄地退了出去,又有人悄悄地进来。
我注意到的时候,场面已经得到控制,所有人消失了,只剩下一个人。
“你来干什么?”我问,出奇地冷淡。
那人笑了笑,他说:“清持,你果真大胆。”
我一点也不害怕,就算站在面前的人就是掌控一切的王者。
我轻哼一声,十分不屑:“是,没有人敢违逆你,所以你才听不惯。”
王挑了挑眉,他心情大好,不打算与我计较。
“是什么让你失控?”王问:“所为何事?所为何人?”
“大王你行事一向精明,你说清持是为了何事,又是为了何人?”
王目光灼灼,他一步一步进逼过来,我抬起头来迎战,不甘示弱。
他用手抚去我脸上的痕迹,轻轻地问:“可是为了司马燕玲?”
我笑了,连旁人都看得出来,糊涂的永远只有作茧者自己。
“忘了他。”王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温柔:“从今天起,你的心里不能再有别人。”
我在王的手里变得妩媚,我的笑意更深了。
“你凭什么?”我问,语带挑衅。
王紧盯着我,一直看穿我的灵魂。
“何必思念,那个人根本不知道如何来爱你。”
“杀了我,”我平静地说:“否则你无法阻止我思念此人。”
“清持,你真是放肆。”王抬起我的脸,笑了起来:“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和谁说话?”
“是啊,我在和谁说话?”我问:“你是谁?眼睛鼻子嘴巴耳朵,你哪一样与常人有异?你也不过是普通人一个,你还以为自己真是神?”
我推开他,站起来,只觉一阵头晕目眩。
“我不信神,你瞧,我亵渎神明,淫靡不堪,还不是一样过得快活如意。神长什么模样?三头六臂?还是金刚不坏之身?”
王坐在床边,看着我语无伦次。无论我说什么,他都不生气。
“还有什么?”他耐心地等我发泄。
我指着他,继续口不择言:“还有你,什么异域公主,邦交和亲,明明身有婚约竟敢如此张狂,你当公主是什么人?你又当我是什么人?!”
王点点头,他说:“继续。”
我生气,他越冷静,越显得我无理取闹。
“臣已无话可说,王请回吧。”我说。
“累了?那么也来听听我说几句。”
我根本不想听,转身拉开门我就要走出去,谁料前脚都还没跨出门槛,门外的侍卫已经快我一步拦住我的去路,我一时火起,大叫道:
“放肆!快让开!”
侍卫不为所动,交叉挡在门外的兵器反射出寒冷的光线。
我进退都不是,只得用力又把门摔上。我转过头去,望着坐在床边泰然自若的人。
“这是什么意思?”我问。
王收起笑意,他说:“赵清持,你对自己了解得十分清楚,你之所以这样嚣张是因为你料定我不会对你怎样。”
王站起来,我看着他慢慢地向我走近。
“清持,我不知道以前的君王待你如何放纵,但是我不一样,我不会让你为所欲为。”
我不作声。
王把我困在他的双手里面,他对我说:“清持,用你所有的手段来取悦我,那么,你会得到一切你想要的。”
“我想要的?”我冷笑:“我想要的恐怕你都给不起。”
王审视我的眼睛,目光冰冷:“清持,我的忍耐并非无限,你逼我到了尽头,我也不知道自己会干出什么事情来。”
“你会为了我干出什么事情来?”我并不为意:“拭杀本朝开国功臣?”
王笑了起来,仿似我说了令他开心的事情:“清持,你以为我不会?”
“你杀了他吧。”我说:“他的生死与我何干?”
我才不在乎,最好一拍两散,一了百了。
他若是从此消失,我便自由了。我不在乎,真的,生和死,生和死有什么分别?
王有点意外,他的眼里充满兴趣:“真是想不到,顶着一副痴情的脸孔却说出这样无情的话。司马燕玲若是听见了,大概会失望吧。”
“哼。”我不屑。
“清持,来让我见识一下。”王低头在我耳边轻轻地说,突然凌空把我抱起来:“你到底如何令那个昏君为你臣服,如此痴迷。”
我被放倒在床上,浪费了这么多的时间,直到今天,欲望才终于被燃烧起来。我一点也不恐慌,无论多少次,与多少个人,都一样。
门外的士兵早就把这里重重包围,无论是什么方法,都不可能逃得出去的,何必太认真,白白浪费一番力气。
历史象被施了咒,不断重演。我十分爽快地伸出双手,轻易地便拉开王端正的衣襟,反客为主。
清持,你总令人感到意外。王说。
你也令人感到意外。我笑,想不到平日高不仰视的人物到头来与他们一样,不过是只禽兽。
6
我开始得到宠幸。
在宫中,我仿佛重生了一次,回复所有权力。
满朝官员一看势色不对,兵分两路,一边阵营急于巴结,另一边阵营又急于声讨。
无论夜晚如何地淫靡放荡,每天的早朝王总不曾迟过。
生活得如此严谨,让人觉得没有意思。
那天清晨,我故意纠缠,不肯放开。王笑了,他知道我有意刁难。
“清持,不要胡闹。”他说,根本不把我放在眼内。
“不要去。”我说:“留在这里陪我。”
“不行。”王说。
“你胆敢出去,今天晚上就不要来见我。”我说。
王开心地大笑起来,他说:“清持,这还轮不到你来决定。”
我生气,扯着他的衣服:“把袖子留下来。”
“为什么?”王一脸的莫名其妙。
“你就不能象前人那样浪漫一点吗?那是因为你不够爱我。”
王有点哭笑不得,他说:“清持,若是你喜欢,我去叫人拿一箱衣服给你随意糟蹋,你想怎样就怎样。”
王推开我:“清持,我时间无多,不要再诱惑我。”
我留他不住,我的影响力变小了。
大部分的早朝我都不去,反正都是些无聊事。
我通常活动的时间是在日上三杆之后。在宫中我畅通无阻,根本没有人敢拦我。
再次遇上那位公主的时候,我已毫无惧意。身份不同往日,自不可同日而语。
“赵大人真是闲。”公主大概也从不同的地方收到风声,一见面就先声夺人,她怕镇我不住。
“彼此彼此。”我说,态度轻挑,对她不屑一顾。
公主讶异,不过是数日的事情,我已经变得如此明目张胆,与她作对。
公主毕竟是公主,生起气来也那样仪态万千。她说:
“赵大人,最近可是王身边的大红人呢。”
“承蒙公主礼让。”我说。
公主的笑意极不自然,她点一点头,身后的护卫和婢女马上退去,看来是有事不便在人前与我相讨。
闲杂人等全数消失,公主收起笑意,马上露出本来的面目。
“清持,我与大王婚期将近,不想横生枝节。”
“公主你怕的是什么?”我问。
“清持,你是何人大家心照不渲,在朝野之内你早就声名狼藉,你是什么身份你自己大概也有个知晓,这种关系根本不会长久,哪天大王厌倦了你,你的下场也不见得有所善终。”
不会长久。是的,我知道,谁又要天长地久了,我从来不会想到那么远的地方去,象我这种人,哪天芳华逝去便是末日之期,根本就没有明天。何必去想。
我不要长久。我只贪图这一刻的快意。
“公主过虑了。”我说:“不如担心一下自己,历来我朝血统不容有染,与番邦公主结成联亲想来也不成风气,相信大王仍需考虑。”
公主被我说得惊恐起来:“赵清持,你在大王面前说了什么?”
我笑,我会说什么?她怕我离间她与大王的恩情,令她无法成其好事。
“大王又不是三岁孩童,婚娶之事自有主张,旁人无法干涉。”我说:“难道公主是怕自己风彩不及王身边宠幸三千,或会名落孙山?”
公主自小被教导得知书识礼,与人辩驳看来还棋差一着。
她被气得花容失色,十分委屈。
这位漂亮的公主,她错不在为和亲牺牲自己的婚姻,她错在动了真情。她喜欢那个年轻的王者,再也明显不过。而且按她担忧的神色看来,婚事其实仍未进入商讨阶段,不然她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在我面前刻意提起,欲盖弥彰。
节外生枝。她不知应该如何来处理我这多出来的枝节,尤其这枝节份外刺人。
年轻的公主,年轻的憧憬,无法实现。不必伤心,天底下能实现梦想的人大抵最后都会抱怨,他们都嫌得到的不够多。然后一个憧憬后面又是另一个憧憬,永无休止,恶性循环,全部都无法实现,结局大同小异,一样罢了。
留下僵在原地的公主,我独自离去。
见到大王的时候也刚好看见了司马。
“相国大人,最近总不见你在宫中行走,别来无恙?”我上前笑问。
司马燕玲心情马上大打折扣,他视我为不祥的标志,看见我他保准遇上倒霉的事情。
“赵大人真是好兴致,最近早朝都不见踪影,是该我来问你别来无恙吧。”司马燕玲冷冷地说。
“多谢关心。”我笑得暧昧:“我好得很。”
“臣告退了。”司马燕玲并不屑与我说话,向王深深地作了个揖,转身离去,急不及待。
“相国大人总是行色匆匆。”我说。
大王转过头来,正色地看着我:“清持,我本来与司马相谈正事,你一来他就走掉了。”
“关我什么事?”我说:“司马燕玲对大王无礼,大王自然可定他目无纲纪的大罪,不必纵容。”
“目无纲纪?”王一脸笑意:“是谁每天都妄顾早朝大事,是谁目无纲纪?”
“今天春色满庭,风光无限,我们不要谈扫兴的事。”我转移话题。
我每日就是这般清闲,过得自由自在。无论有没有人陪伴,我都不会寂寞。
林间飞过不知名的雀鸟,我指着其中一只鸟问:
“猜,那是什么鸟?”
王笑,他说:“那是喜鹊。”
“那只呢?”
“是画眉。”
“你知道得还真多。”我很佩服。
“是你常识不够。”王嘲笑我。
我抬头看着天空中的鸟儿,双双对对,旖旎缠绵。
除了一只。
“那又是什么鸟?”我问。
“那是莺。”王说。
“为何那样孤单?”
“因为莺是鸟中最专情的,假若所爱的死去,终此一生,都不会再寻新欢。”
“真是动人的故事。”可惜不知是真是假。
“清持,若是可以随你选择,来生你愿化作何物?”
我想了想:“花蝶虫鱼,飞禽鸟兽。”
“那即是什么?”王问。
“选择太多,一时无法决定。”我说。
王又笑了,他说:“清持,那是因为你太善变。”
大概是。反正我不会思考超出三天以外的事情。
来生太遥远,我说:不如想一想现在如何作乐更实际。
我不知道自己想化作什么,此生早已耗尽所有精力,死去活来。
来生?
但愿不再有来生。
不知是什么原因,那天清晨我的心情实在好。
醒来的时候还很早。而所谓的早,当然是以我的时辰来计算。
早朝应该已经结束。我让仕女为我更衣梳洗,然后我打算亲自到正殿去邀请我的王去游玩。
走进大殿时我有点意外。大部份官员已退朝离去,惟独司马燕玲还留在那里与王不知在商议着什么。
王已看见了我,因为他笑了。于是,司马燕玲转过头来,也看见了我。
我目不斜视,径直向前走去,越过司马燕玲,登上殿前的台阶。
王并没有阻止我,我依附在王的身边,似笑非笑地欣赏着堂下司马燕玲变幻莫测的表情。
司马燕玲回过神来,向我深深地作了个礼:“见过赵大人。”
生平也没有受过司马燕玲这种大礼,因为有背后的那个人,他才会对我另眼相看。我不怀好意,对他娇声娇气地说:“司马卿家请平身。”
司马燕玲瞪着我,因为我的言词超越了身份以外。但我正玩得高兴,继续对他说:
“司马卿家可知早朝已过?若是有重要的事情要与大王相议,速速报上来。”
司马燕玲气在当场,却又不能发作,十分有趣。
见他迟迟不作反应,于是我说:“司马大人似乎还未准备周全,不如这样吧,一切顺延,今日先尚且到此为止。”
“大王,此事不能轻率决定,”司马燕玲不理我,转头过头去看着大王说:“请王收回成命。”
似乎真要发生什么大事了。我暗暗地想,看来我不过是数星期没来参加朝政,一切都变得不同。
“本王也曾仔细思量,想来想去都只觉司马卿你是最佳的人选。”王说。
我听得莫名其妙,我问:“大王,你要司马大人去征战?”
王听了我的话笑得开心,他说:“不是,我不过是把西朝商城的公主指配给司马卿家而矣。”
西朝商城?那个异域公主?我皱起眉头。
王说:“公主既是花样年华,娉婷玉貌,我国与其又有邦交之亲,此次他国修书提议的和亲本王也深感荣幸,司马卿贵为一国之相,文武兼备,一表人才,除了司马卿家,本王实在已想不出不辱公主名节的人选。”
司马燕玲并不作声。我也沉默起来。
抬起头的时候我看见了司马燕玲正看着我,我也只能无言地看着他。
“清持,你觉得呢?”王打断我的思绪。
我转过头去看着王,平时巧言善辩的赵清持也遇上了词穷的时候。我只得讷讷地说:
“大王早就心意已决,清持要说什么才好?”
王点头:“那事情就如此决定了,司马卿也不必太担忧,所有细节本王自会命人为卿家你安排妥当。”
根本不容选择。司马燕玲只得低下头去,接过恩典。
回到行宫的时候我不发一言。
王问:“清持,你今天来寻本王是为何事?”
“并没有何事,本就是为着一时无聊。”我说,目光游离在窗外心不在焉。
“清持,你心情欠佳,又是为了何人?”
“并不为何人,清持心情欠佳是因为天色暗淡,不好去观花赏鱼。”
王拉我过去,细细的打量我的眼睛:“清持,你可知道,司马燕玲迎娶公主势在必行。”
我知道。不用再说。
清持,我这样做,为的是断了你的思念。王说。
我一呆,正色看着他。
我笑了起来:何必花这不必要的心思,白白抬举了那个人。
司马燕玲算什么,你以为我会为了他怎么样。
王叹气。我被抱在怀中,静静地听着他的心跳。
在这世间上,将不会再有人包容我至此,我应该感到满足。
心是空的,留下一副躯壳到处招摇。不必担心哪天会得枯萎,根本不曾盛放,没有后顾之忧。
断了就断了。无需怀念。
天祭大奠已到。
祭奠前七日被定为斋戒之期,神司在此期间必需清心寡欲以确保毫无杂念。
我被安排在独立的行宫,终于要得收心养性起来。
开始的时候我感到极不习惯,但想想也不过是七日,瞬间即逝,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七日之内,不会有任何闲人闯进禁地,那是对神莫大的不敬,虽然住在里面的人本就已是对神大大的不敬。
神司的礼服早在多月以前就已准备好。我独自一人,坐在空荡荡的房间里,看着那一袭白得刺眼的服饰,久久不能回过神来。
每一晚,我都看得见,当日被放置河上的少年。
他的声嘶力竭,他的谩骂和咀咒。
窗外传来一下的声响,我惊吓得跳起来,忙问:
“外面的是谁?”
门被风吹开,根本没有人。
我失笑,亏心的事干得太多,以至草木皆兵。
除了早午晚有专门的仆童送来膳食,平时这里可说是叫天不应叫地不闻。为此,王曾担心地对我说:清持,本王实在担心,七日之后,你是否依然能活着从行宫里走出来。
他太小看我。因为我平时总是极尽奢华之能事,把人呼来唤去。王不相信没有了下人服侍的我会过得完好无缺。
但他并不知道,在遇见某人之前,我过的又是什么样的生活。
我要一人活下去的话,会比任何人都活得更好。
不过没有人会相信吧。是,这种日子过惯了,这种大话就连我自己都已经不敢再相信。
我换上雪白的祭衣,站在风中,是暗无边际的夜里唯一的颜色。
远处有轻微的丝竹之声,不知现在的王在哪一厢的行宫,又依在哪一位美眷的温柔之中。
瞧,没有了赵清持世界依然无恙。谁又管谁深宵寂寞。
我抬头看天,苍天无语。
背后又传来声响,但这一次我已不再害怕。
“出来。”我说。
人也好,鬼也好,今晚聚明日散,一切无妨。
有人从树丛里偷偷地看我,他知道我已发现了他,但他犹豫着不知该不该出来。
“既然都来了,何必拘泥。”我说:“即便是客人,就该留个姓名。”
那个男孩慢慢地拨开树枝,从里面钻出来。虽然满脸的尘土,但不掩他一脸英挺的气质。
看他一身华贵的衣饰却被穿得邋遢不堪,我笑了起来。
“你可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我问。
“你是不是赵大人?”男孩出其不意,问非所答。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我反问。
男孩说:“听闻赵大人是个妖媚的恶徒,专门颠倒是非,蛊惑人心,不过有点好奇而矣。”
“真是有意思,你是听谁说?”我问。
男孩看着我,发了一会儿呆,又说:“你真好看。”
“多谢。”我不顾廉耻,照单全收。
“你到底是谁?”男孩问,他并不怕生,很快便可以控制住场面。
“你以为呢?”我问。
男孩子其实十分聪明,他早已知道我是谁。
他不揭穿不过是为着我们双方好下台。
男孩并没有离开,他留了下来陪我说话。他对我很好奇,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
不止一晚,还有接下来的每一晚,他都出现在这里,我对他说:你知不知道此事一旦渲扬出去,你死罪难逃?
男孩一点也不惊慌,他说:不,大王不会对我怎样的。
我倒是有点惊讶,这人口出狂言,是何许人也?
你是谁?我问。
男孩不回答,只说:明天大奠举行,我以后就不能再来了。
我点头,缘份至此,冥冥皆有定数。
第二天醒来,一切化为乌有,仿似从来没有这个人,没有这七日。
仆童早就恭敬地排开,场面浩大,一直列至祭坛之上。
我在身穿白服的仕女手中穿上祭饰,神色茫然。
及地的礼服一直延伸出去,华丽非凡。
身后端庄的侍童双手捧着司祭用品,不丝一苟。
我看着前面用白娟引出的一条直路,只觉这是通往异世界的大道,此行不必回头。
天际泛着艳红的霞彩,诡秘异常。我登上祭坛,神志迷失,心绪不宁。
我已经忘记自己是如何开始又是如何结束,整个过程都在别人的注视之下完成。我听见耳边响起古怪的颂词,沸腾的人声,震耳欲聋的呐喊喧哗向我排山倒海而来,令我无法招架。好几次,我以为自己或许会就这样被淹没在这一片的混乱之中,永远不再醒来。
少年的诅咒夹杂在其中,那么吵,我还是听到了。
我会回来,他说,我一定会回来报复你们所有的人。
尤其是你,赵清持。
师傅对你偏心,所以你会得逃过此劫,赵清持,你才是祭品,这条命,是你欠我的……
我闭上眼,一阵天旋地转。
少年惨白的面容萦绕不去,形同鬼魅。他向我伸出双手,我吓得倒退一步。少年青白的脸容更加扭曲,指着我说:赵清持,死的人应该是你,为什么你还活着?为什么?
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是如果有机会选择,我不愿意留下来。
带我走吧,我对他说,我把这条命还给你。
少年的影象变得模糊不清,最后化成一缕白绫纠缠在我的身上。我无法呼吸,渐渐失去知觉。
清醒过来的时候已是夜阑人静,明月当空。
身边有人轻抚我的额,他说:清持,一切都过去了。
我问:“祭奠呢?祭奠如何?”
王低下头来,他在我耳边说:“从来没有什么祭奠,清持,忘了吧,什么都没有发生。”
“是神迹,”我闭上眼睛,语意悲伤:“因为我不配神司之职,所以祭奠才会无法完成。”
“不是的。”王说:“不是这样的。”
不要放在心上,清持,不要再想起来。
那人不断向我施展暗示,抹煞我的记忆。
我沉沉地睡去。
7
明天又是新的开始。
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那天的祭奠胎死腹中,却无人问津。
那天好象只是一场幻觉。我一个人的幻觉。
我坐在庭园中发呆,这一段时间我变得安静。
王多次邀我出游,我都无心应酬。
司马燕玲婚期在即,娶的又是名门公主,所有的人都被转移了视线,忙于穿梭于相国府与宫内,恭贺送礼的达官贵人争先恐后,司马燕玲风头一时无量。
我看着人们来去匆匆,各自繁忙。那一次是在相国府内,这一次是在宫中,在此之间,已然几度物事全非?
王陪在我的身边,寸步不离。
我不说话,他也不说话。我每一个细微的动作他都看在眼里,我对他说:不要这样,我不是病人。
王张开双手,我便投身进他的怀抱。有人依附,感觉连心也是温软的。
天灰黑一片,密云遍布。
象人的一颗心。
为什么是我?我问。
王说:因为除了你,天下已没有别人。
如果没有这一副容貌,如果不是这一副灵魂,如果我们在相遇的时间错过了,那么今天听到这番话的会是谁?
如果没有命运。
司马燕玲顺利完婚。
他的婚礼声势之大,莫不令人惊叹。
公主盛彩华妆,被送进府内,府中三天三夜,为这对才子佳人举行豪门夜宴,通宵达旦,热闹非常。
深宫中相形显得孤单。所有的人都去了相国府,我倚在堂前,无声无息。
公主笑得那样端庄,至于这其中到底有几分真情,旁人无法揣测。
向公主敬酒的时候公主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那不是在司马燕玲的婚宴上。那时公主初知道自己即将下嫁司马相国,独自在长亭借酒消愁。
我坐在她对面,为她斟酒。
没有任何对话,我与公主一杯接着一杯,突然化解所有恩怨情仇,变成莫逆之交。
“司马大人年轻有为,已是一国之相,文滔武略,才气逼人,我是否应该感到满足?”公主问。
我默不作声。
“清持,我一直恨你,如果没有你,我已是本朝皇后。”公主说。
公主情绪激动,轻易把罪名强加在我的头上。但事实上就算没有我,那个君主都不是一个会按步出棋的人。
“清持,敬你。”公主醉意盎然,妖媚动人。
无论是谁都无法抗拒的,真正的女人。
我举起杯,喝下酒,刺激的液体渗入五脏六腑,无处渲泄。
“清持,我恨你,我恨你。”公主伏在案上,哭得语意不清。
我又何尝不恨。
那狠狠的一刀,你以为是划在谁的心上。
我离开的时候公主还在长亭里醉生梦死。我吩咐婢女好好服侍公主,然后深深地向她作了最后的扣拜之礼。
但她看不见。还有未来茫茫的前路,她也看不见。
回到宫中的时候,只见地上一片狼籍,沿途的侍童全部跪伏在地,我停了下来。
隐隐觉得不妥,到底是什么事情令龙颜大怒。
走进行宫的时候,只见匍伏在地的仕女颤抖地对我说:“大……大王有命,请赵大人一回宫……马上移步至明月殿……”
明月殿?那是什么鬼地方。
推门进明月殿的时候并看不见里面有人。我拂开罗帐,才看见了闭着眼睛躺在上面的王。
我坐在旁边,并不敢惊动。谁料王却是醒着的,他问:
“清持,你到底去了什么地方,见什么人?”
我沉默着,然后我抬起头来轻笑出声。他生气,原是出于妒忌。
“放心,我见的人不是司马相国。”我说:“我去的地方也不是相国府。”
王睁开眼,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清持,以后不要去我所不知道的地方,否则你莫怪我迁怒他人,错杀良民。”
我不作声。
这种脾气今天怎样也算是领教过了。看那惨不忍睹的行宫便知道厉害。
但他实在不必担这种心,因为除了这里,我根本没有可以去的地方。
以前是这样,以后也一样。
再次看见那个男孩是在一次郊外的狩猎大会上。
“你喜欢什么?”男孩问我:“无论是什么我都可以为你猎到手。”
虽然他看起来这样自负,但要满足我他还稍嫌太嫩。我指着天上的太阳,并不说话。
除非你是后羿,有神箭为我射日。
男孩笑了笑,飞身上马,绝尘而去。
我招来旁边的侍从,指着男孩问:“他是什么人?”
侍从恭敬地回答:“他乃是镇南将军最宠爱的三少主。”
镇南将军的三少主?怪不得。
此时王正在丛林里一马当先直闯过来,我站在空旷的原野上,迎着风,迎着我的王者。
马在我的身边飞驰而过,马上的人大手一伸,我已凌空被抱上马。
速度令人疯狂,吻我的人也令人疯狂。
我依在强大的力量之中,我不担心,总会有人愿意为我冲锋陷阵。
从那日开始,我所有活动的范围都在王的视线之内。我不在乎,对于被需要的感觉,我沉迷般地享受着。
有多少爱也不要紧,只要你不放手,我不会离开。
见他两手空空,于是我笑问:我的王,这一程你到底猎到了什么?
王但笑不语。
这一刻,他大概是爱我的吧。我淡淡地想。
那么下一刻呢?下一刻的下一刻又如何?
无法保障的明天。
下马的时候,随从们都小心地侍候着,好象我是个易碎的瓷器。王高高地坐在马上,我抬起头来,逆光地仰视沉默的王。
王一拉缰绳,再度策马而去。此时,树林的那一边却有另一快马飞奔而至。
镇南三少主骑在马上,英姿飒飒。这人年纪轻轻,已然一副大将风范。
我站在原地,对他微笑。我倒要看看,他为我猎了何物而来。
三少主手中只有鹰。
“一箭穿心,好箭法。”我对他赞赏有加:“可惜不是我想要的。”
三少主点了点头,他说:“题目太难,所以只好把最接近题目的东西带回来。”
我惊讶,此人说话有点意思。
鹰血染上白袍,少主惊呼:“不好,你的衣服被弄脏了。”
我低头看了看那一抹刺眼的红,并不在意。
“随它去吧,不要放在心上。”我说。
“不行。”少主说:“你这一身白色染了其它都觉不适。”
那你要我怎样,这里也没有衣服可得更换。
少主想了想说:“大人随我来,这一带我都熟悉,附近有水源可以清洗。”
我上了他的马,不出数里路,便已看见密林中有一片平静的湖。
想不到小小的密林之中藏有仙境。
我下了马,环视四周,心情大好。鹰血染在外褂的一角,我坐在湖边,把染血的地方浸入湖中。
少主坐在我的身边,沉默地看着我。他不懂掩饰,所有心思,我都一清二楚。
“你知道吗?”少主说:“那天夜色之中我看见你,只觉这世间之上,没有人比你更般配于白色。”
是吗?我笑,我所有衣饰皆素白,如此单一,为着的是掩盖不为人知的污秽。
白色可以安定我的灵魂,无论我多么不堪,总有一种颜色可以为我抹去一切。只可惜干净的就只有这一身衣服,除此之外,已无其它。
“洗好了。”我说:“回去吧。”
少主看了看我:“不能,还未洗干净。”
怎么可能会轻易洗得干净,我说:“算吧,这套衣裳我回去了也是要丢掉的。”
“为什么呢?”少主问:“为什么要丢掉。”
我一时答不上来,我不知道为何少主对这一袭白衣如此介怀。
少主扶我上马,我们重返营地,一路无语。
回到原地的时候,王已经在那里等候。
王问我:清持,你此行可玩得开心?
想来想去也没有特别令人开心或是不开心的事情发生。
除了那位年轻的三少主。
他问,为什么?为什么我不可以?
我回答:因为你还年轻,等你再长大一点之后,才有资格追求自己想要追求的一切。
但在此之前,你必须先强大起来。我说。
日子过得平静。
我依旧夜夜放纵,依旧到处游荡,依旧不上早朝。
我越来越得宠幸,现在宫中已经没有人敢公然与我对抗。就连一开始反对我的那一派也突然销声匿迹,不见踪影。
如是者,我过得更加称心如意。
那天我在宫中走动,遇见司马燕玲。
他变得更沉稳,更有气度。
“司马大人好吗?”我向他打招呼:“近日公事繁忙,司马大人又逢新婚之喜,清持还不曾正式恭贺大人。”
司马燕玲对我浅白地笑了,他不再逃避我。
“赵大人有心了,司马在此谢过大人。”他说。
我有点失望,不知什么原因。
曲终人散,留连不去的只有我一人,不免落寞。司马燕玲早就跨出那一步,遥遥领先,我却留在原地停滞不前。
“公主可好?”我问。
“我会待她好。”司马说。
我点头,无语。
天空万里无云,间或飞过丽影双双。
“是喜鹊。”我说。
司马转过头去,他说:“那是相思。”
是吗?我指着另一只:“画眉。”
“那是蜂鸟。”司马燕玲说。
我噤声。
昨日踪影已不复再。只有孤单的仍然孤单。
我看着那只独自飞行的雀鸟,在一片寒风之中徘徊不去。
是莺。我说。
司马微笑,只有这一次,我猜对了。
告别了司马燕玲,我一人走在庭园之中。
园内繁花似锦,春光无限。
我躺在花海之中,细细呼吸。微风夹带着花的香气传送过来,一阵一阵,销魂蚀骨。
我喜欢花,花的颜色,花的妩媚。我幻想自己某天死在花中,化为一片飞絮。虽然有点矫情,但我对花有一种愈越的痴迷。
我的行宫里永远摆放一只花瓶,用南塘的水,养一束后庭的花。
王对花没有兴趣,无论我摆放得多么细心,他总不曾赞赏过一句。
司马燕玲对花亦没有兴趣,他从来不关心闲花和野草。
他们关心的是国运的兴衰与成败。
只有我,游手好闲,所以才有那么多的时间注意路边的小石头,诸如此类。
但我实在无事可做,除此之外,我别无所长。
这种生活总有一天会结束。并不需多久,日子寸寸流逝,没有什么会真正被留下来。
所以要抓紧时光,赶在死亡之前,尽情燃烧。哪天终得化成灰烬,也无需嗟怨,一切本是注定。
王对我说:清持,无论何时见你,总感到人生在世,如此消遥。
我躺在塌上显得娇庸,我说:长居深宫之中,无甚作为,惟有集所有精气钻研吃喝玩乐,久而久之,登峰造极,十项全能。
王低下头来,看我的目光无限怜惜。
我闭上眼,这种幸福迟早有一天会彻底崩溃,我知道。
时间无多,君不见,路的那一边,已是尽头。
8
见到镇南将军本人是出于一次偶然的机会。
每月的阅兵之期,王总得亲身前往军营,一去便是数日。王离开的日子,我在宫中百无聊赖,不知如何是好。
我对军事一窍不通,有点好奇。那天我偷进兵库房,里面摆放着各式各样的武器,琳琅满目。随手拿起一件都重得抬不起手来,真不知道是谁的设想,拿这种东西上战场,恐怕仍未出招,已经中箭身亡。
旁边还有全新的兵甲,我穿在身上,虽不及平日行动自如,倒也不难适应。
我正低头观赏着这一身奇异的装扮,这时兵库的大门砰声地打开,从外面撞进来一个与我穿装一模一样的人。那人刚看见我时呆了一下,随即指着我大叫起来:
“你是新来的?你知不知道大王御驾亲临点兵阅将,各路军营士兵皆需列席,这种时候还敢站在这里,你可知这是大罪?!”
我皱起眉头,竟连我是谁也不知道,你才是新来的吧。我不高兴地想。
那士兵慌慌张张地四下看了看,确定没有人之后才又来拉着我说:“快跟我来,最后的兵车早开走了,你我大概要日夜兼程才可追得上大队。”
我觉得好笑,于是问他:“难道阁下也是掉队的人?”
那人脸一红,支支吾吾,只说:“大家同舟共济,就莫问出处了。”
因为他一直拉着我走,我就问他:“我们要去哪里?”
他把我当怪物看:“去哪里?!当然是军营啊!”
我先是吓了一跳,随即喜出望外。
“请问英雄贵姓?”我问。
士兵对我笑了笑,他说:“你这个人还真有点意思,我不叫英雄,我叫阿良。”
“我叫小丁。”我十分高兴地这样告诉他。
“小丁?”士兵皱了皱脸:“真是不够大气的名字。”
难道叫阿良就有够大气了?我真是哭笑不得。
“我是新人,什么都不懂得,还望前辈多多指点。”我对那个自称阿良的小兵恭敬地作了个礼,阿良马上摆起一副责无旁贷的样子,对我训戒起来:
“我看你四体不勤,弱不禁风,定是平日缺少锻炼。打仗这回事,一旦动起武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一点也大意不得的。”
“阿良前辈所言甚是,小丁已经记在心上了。”我说。
阿良见好不容易有了个仰慕者,于是信心大增,继续发表伟论:
“我说小丁你手无缚鸡之力,倒还只有模样长得细致,根本就不是打仗的材料,到了战场之上,最重要的不是学会如何击退敌人,而是先学会如何让自己全身而退。你可明白这其中的奥妙之处?”
“是。”我对阿良的独到见解惊叹不矣。如果每个士兵上场都这副心态,不知那会是怎样的一种战况。
我随阿良日夜赶路,直奔军营重地。
开始的时候我的确只是为着好玩,打算给身在军营的大王一个惊喜,但起程之后我又有点后悔,我不知道原来路途遥远,行程这般艰辛。
不到黄昏,我已感力不从心。我把马拉停,对阿良说:“不行不行,我快要支持不住,阿良你还是自己先行回营吧,不要管我了。”
阿良看我一眼:“说什么傻话,都到这里了,我看天色不早,要是你真累了我们先找个地方竭一竭脚,明日再行赶路吧。”
什么都好,总之我已经动不了。
我们在客栈要了最上等的房间,阿良并没有反对,那是因为我坚持。
这里最贵最好的房间也不会及得上宫中千分之一的舒适,但我累得意识模糊,也就计较不得那么多了。我倒在干净的床上,全身疲软。阿良坐在桌子旁,对倒在床上的我笑了笑,他说:
“小丁你一点也不象是个普通的士兵,看你的架势倒象个无忧无虑的豪门贵公子。”
我没有说话,不一会儿已经睡得不醒人事。
早上醒来的时候精神出奇地好,我伸了个懒腰,一眼就看见坐在桌边睡着了的阿良。
阿良被声响惊动,抬起头来的时候见我一直盯着他看,有点不好意思。
“小丁你一直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阿良,没想到你长得还真不错。”我若有所思地说。
阿良不屑地轻哼了一声:“小丁,这种赞美从你口中说出来,听的人只会觉得是一种侮辱。”
是吗?我微笑。
阿良,我们还有多少时间才到?我问。
阿良呆了一下,好象我问了一个深奥的问题。他看了看窗外,我看不到他的表情。
我们继续上路,而且比预想中的更早到达目的地。
“小丁你在哪个营?”阿良下马的时候这样问我。
“我也不知道。”我说。但我无论在哪里也一定会见到那个人吧。我想。
“小丁你这个人真是的。”阿良拿我没办法:“怎么可以什么都不知道呢?”
那是因为所有的事情在担心之前已经有人为我安排妥当,持续的结果,造就今日“处变不惊”的赵清持。
阿良思前想后,总觉得把我带来又丢在这里并不是办法,只好对我说:小丁你要不要先来我那边?等定下来之后我再去帮你问问看。
事到如今也只好这样了。我说。
阿良其实是个热心人,只可惜遇人不淑,被我缠上了是他倒霉。
我随阿良回营,我从未见过军营原来是这种样子。一个又一个的营幕,放眼望去,漫无边际。
“为什么要安排得这样?”我指着密集的军营说:“只要有人来这里放一把火,必定全军覆没。”
阿良几乎失声笑出来,他对我说:“小丁,这里是军营重地,不要乱说话。”
然后他又指着下面的地势向我解释:“你看,这里位居半山,前面有丛林,后面有水源,而且环绕着独立的细小山脉,是大军隐身安置的最佳选择。”
背山面水,这种绝佳的地方用来打仗不觉浪费?应该在这里建个行宫,供人游赏玩乐才是。但我并没有把我的想法说出来,军营重地,阿良教我不可以乱说话,我便噤声不语了。
我住在阿良的营里,阿良似乎有很多事情在忙,并没有时间替我去查问。我也懒得去催他,反正不会有结果,于是更加心安理得地留在营中。
阿良对我照顾得丝毫不差,十分周到。
在河边,阿良教我捕鱼,我以为简单,便跟了去。可是大半小时下来,我一条也捉不到,就马上没有兴趣了。阿良捡来柴枝,又教我生火,我嫌太脏,站在那里不肯动。
阿良不可思议地问:“小丁,你到底会做些什么?这里没有人的身份比你更尊贵了。”虽然听出了他语气中的嘲讽,但我并不理会。
阿良一边唠叨一边替我打点一切,我坐在一边发呆,并没有帮忙的意思。
“阿良,今晚我不想吃鱼。”我说:“我要吃兔肉。”
阿良拍了拍手上的灰,说:“好啊,你自己去抓。”
我笑了起来:“你真小气。”
阿良看着我时呆了一下,随即红着脸别过头去,我对他的反应不得其解。
晚上,阿良回到营里的时候,手里拿着很多东西。我走过去检查,有意外的发现。
他不知在哪里抓了兔子回来。我很感动,对他说:
“阿良,你对我真好,但我现在不想吃兔子了,我想吃鱼。”
阿良听了马上跳起来,要掐死我。
我笑着跑开,迎面撞上了一个人。被我撞到的人站得纹风不动,把我扶正。我不由得抬起头来看着来者。
面前的人表情空白,一身凛气逼人,不怒而威。
“参见将军。”我听见阿良在后面跪礼,吓了一跳。
一时之间忘记自己是什么身份,我傻在那里不晓得反应。
镇南将军看了我一眼,对我的无礼也不作任何表示。只有单膝跪在地上的阿良犹自替我胆战心惊。
“你是哪个营的?”镇南将军问:“我不记得见过你。”
出事了出事了,我在心里暗暗地想。
“我叫小丁。普通的新兵个个都一个模样,况且小丁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战绩,将军不记得不足为奇。”我说。
镇南将军扫了我一眼,我知道他对我的印象并不好。
将军巡营离去之后,阿良拉着我说:“小丁,镇南将军可是大王最得信的人,得罪不起的,你紧记言行举止都得小心。”
“我知道了。”这种事情我不需要别人来提醒。
晚上我睡不着觉,平时习惯高床软卧,现在却要睡在野外的帐蓬里,怎样说也适应不过来。
阿良在我旁边睡得沉稳,这个人心无杂念,自然一夜好梦。
我悄悄地起来,走到外面。天很黑,风很淡。山的后面是细小的溪流,我沿着水源,一直向上行。月光洒在泉水上,碎成一片一片。我望着天上的云,墨一般的浓,化不开来。
泉水的尽头站着一个人,我无声无息地接近,我知道他会在那里等我。
从我进入营地的那一刻开始,他便注意着我的一举一动,没有什么可以逃得过那双眼睛。
我站在他的身后,不发一言。
持续一段的沉默之后,那人终于转过身来。在黑暗之中那双眼睛显得深遂,他对我说:清持,这里本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我知道。我说。
这里不比宫中,不容你任意妄为。
我知道。
那人叹了口气,把我拉过去:清持,为什么你总让人担心。
我把头埋在他的肩上,闭上眼笑了起来。
不要生气,我说。
我来见你,只是因为想念你。
想见的人就近在咫尺,我迁里迢迢,终于得偿所愿。
王留在营中陪我,我褪去兵衣,回复自由。
“不去道别吗?”王问。
“道别?跟谁道别?”我问。
王笑了笑,别有深意:“那个带你进营的小兵,是叫阿良吧。”
我恍然大悟,到底还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
一觉醒来,才发现人去楼空,昨日所见所闻不过是南柯一梦。
我不知道阿良发现我消失后的反应,或许他会一个营一个营地去寻找,但他永远不会找得到。
如果他觉得失望便会死心吧,他见过的人根本不存在。
王带我去看士兵们的演练,我与王站在高处,整个兵营一览无遗。士兵们操练得十分认真,那个人也操练得十分认真。
我看着阿良混在军队之中的身影。我很欣赏这个人,他的热情,他的率性而为。
阿良似乎感受到视线,不经意地向我这边看了过来,然后,他的动作有一下子的僵硬,但当他意识到站在我身边看着他的人是谁之后,又赶紧手忙脚乱地继续操练下去。
我开心地笑了起来,王淡淡地看了我一眼。他不高兴,我又不作声了。
王离去之后,我还独自一人在那里观赏,直到夕阳西下。
一天的训练结束了,士兵相继散去,只有一个人还站在被落日映红的空地上,一直看着这个方向。我对他微笑,他便向我走了过来。
阿良站在我的面前,上下打量我。对他来说,我突然变得陌生。
“小丁?”他慢慢地开口,又皱起了眉头,因为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
“你认错人了。”我说,依然微笑。
阿良更疑惑了,他把我从头看到脚,眉头皱得越来越紧:
“你是……”
“我姓赵。”我说:“赵清持。”
阿良神色一凛,倒退了几步。虽不曾见过,但显然听过这个名字。他的反应在我意料之内。我在朝中名声如何,我自己知道得清楚。
“你……你……”阿良已经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我耐心地等他把话说完。阿良看着我,隐约之中泛出痛苦的神色。对于这种神色,我太熟悉。
“小丁,如果这是玩笑,赶快停止。”阿良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抗拒。
“阿良,我不是小丁。”
“小丁,为什么你要这样说?”
为什么?我失笑。
无论如何更换名字或改变装扮,赵清持这一辈子都只能是赵清持,除非我死去,否则污秽的灵魂只能继续污秽。
“相信你所听见的,相信你所看到的。”我说:“阿良,他们说的都没有错,因为赵清持就是这样一个人。”
阿良呆在原地,直到我离去,他依然无法想起,小丁到底从何处出现又从何处消失。
我们的缘份到这里已是尽处。可以的话,请把这个人完全忘记。
趁一切还未开始,阿良,趁一切尚还来得及。
回到营内的时候我听见里面传出低沉的说话声。
我认得那把声音,他就是那天被我撞到的镇南将军。
镇南将军不知与王在讨论着什么,正好说到:边境似有异动,大王最好派兵增强边界防御。
看来他们正在谈正经事,我站在外面,一时不知道该不该进去。
谁料犹豫之际,我已经被里面的人发现,镇南将军十分警觉,他说:
“站在外面的人请进来。”
果然是个厉害的将军。我大方地走进营内,镇南将军看见我时似乎吓了一跳,但毕竟是见过场面的人,很快便恢复一派的冷静。
“清持见过大王,见过将军。”我先作了个礼。
镇南将军长驻在外,虽不常留在宫中,相信也听闻过赵清持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将军的神色有点不自然,那是鉴于我是大王身边最得宠的红人。如此正气,这将军大概永远也无法理解大王何以会为了一个邪魅的臣子而纵情声色。
因为我的出现,镇南将军并没有把要说的话说完便匆匆告退了。对那个道貌岸然的将军来说,我并不只是外人,还是敌方派来的奸细。
“是不是要打仗了?”镇南将军离去之后,我问大王。
“恐怕是。”王答。
“大王要御驾亲征?”
“大概。”
“要多久?”
“视乎对方什么时候归顺投降。”
“我怎么办?”
王笑了起来:“你要跟我上战场?”
那种地方鬼才要去。
“清持,你要学会照顾自己。”王把我拉进怀里。我马上把他推开。
“我不会等你。”我说。
“哦?”王觉得很有意思:“你会怎样?”
见我逃开王又走过来把我抓住。我别过脸去,我说:
“你相不相信都可以,我不会等你。”
王把我放倒在床上,他低下头来,在我耳边调侃地说:
“清持,不要肆着本王宠爱你,你就想造反了。”
我看着面前的人,这样的年轻,所以才会有这样的自信。可惜他不知道,我并没有足够的时间来等待。
不要走。我说:留在这里,不要离开。
王笑了。他对我说:清持,别害怕。我会回来。
我一定会回到你的身边。
他心意已决,我毫无办法。那一夜的风很大,一整晚,我都听见外面树枝被吹得发痛的声音。身边的人并没有睡着,他陪着我听外面吹得沙沙作响的风声,然后一遍又一遍地对我说着同一句话。
清持,不要怕。我一定会回到你的身边来。他说。
9
回到宫中的时候已是满庭秋叶。
因为接到军情来报,边境受到突袭,大王决定亲自率兵前往收服异己。朝内所有事谊暂且交由司马燕玲及几位议政大臣代为处理。
我在宫中再次见到司马燕玲,是大王出征一个星期之后的事。
“疆域那边可有消息回报?”我问。
司马燕玲摇了摇头。
我们走在铺满落叶的径庭上,不发一语。
“今年的秋天也快结束了。”司马燕玲不着边际地说着。
我点头,不答话。
与司马燕玲相遇的那一个季节,正值深秋。
为了避人耳目,那个少年每次都翻墙而过,来去从容。
事实上早在他偷入灵庙之前我就已经见过他。司马燕玲出身官宦之家,每月都会来庙中参拜。我站在堂内,不只一次对这个参拜时总显得心不在焉的少年深深注目。
司马燕玲从来没有见过我。他虽然对内堂十分好奇,但那里是禁止外人涉足的地方。庙的庭外有一堵高高的墙,我每次站在墙边,便可以清晰地听在到从外面传过来少年们高声玩乐的声音。
这里面住着鬼。一个少年大声说。马上招来同伴们的嘲笑。
灵庙是供奉仙人的地方,怎么可能有鬼。另一个说,而说话的人正是年少的司马燕玲。
被反驳的人听起来有点不服:真的,庙里的人说每到黄昏就会看见,那鬼最喜欢留连在灵庙后庭的转廊上,面色苍白,诡艳丰常!
我吓了一跳,每天的落日时分,我都会在少年所说的地方打扫庭园,但却从来没有见过他所说的鬼怪啊。
司马燕玲听得哈哈大笑,他说:这位仁兄定是撞坏了脑子,我从来没有听说过鬼会在黄昏出现的。鬼都是极阴极柔的灵体,不到午夜无法现形。
哼,被说的人也十分不高兴:照你这样说就是我在捏造事实了?既然司马少爷有所怀疑,我也很想知道这道听途说的消息是否真确,不如就由司马少爷来代为查证吧!
少年们一哄而上,定下赌约。
我站在墙边,听见他们热心地讨论突袭灵庙的计划,不知天高地厚。
我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师傅,他们行动的那一个黄昏,我就躲在树后偷偷张望。
少年们在灵庙内肆意嬉戏,根本没有人记得这次偷进灵庙的真正目的,直到有人前来,少年们才又惊恐地离开。
“清持,你刚才和何人说话?”师傅问。
我摇头。
“奇怪,”师傅有点疑惑:“明明听见很吵,真的只有你一个人吗?”
是的。我回答,清持只有一个人。一直都是。
只有我而矣。我说。
那次的赌约,司马燕玲大获全胜。此后没有人再提起此事,那些少年们也没有再出现在围墙之外。日子变得冷清起来。
每日的黄昏,我依然站在回廊的转折处,抬起头来仰望那高高的围墙。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们总是那么容易便超越过去呢?明明是那么高的障碍。
我看着天空一片紫霞,眼神空洞。园内弥漫着香火和潮湿的雾气,不管有没有灵魂,看起来都模糊不清。少年们如数散去之后,有人折了回来。我听见声响,转过身去。
越过围墙的少年看着我,我也看着他。
天际潮红如火,命运从那里开始。
有了第一次,第二次就显得不太难。
司马燕玲每天黄昏,都会出现在灵庙之内。我在那里等候,看他翻墙而过,成为习惯。
我们很少交谈,他给我什么,我都接过,不曾怀疑。
“清持,你在庙内都做些什么?”司马燕玲问。
“诵经,打扫,观天。”
“就这样?”
“是,师傅并不许我到外面去。”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
对话到这里就结束了,我们双方认识都不太深,无法理解大家的世界。
然后有一天,司马燕玲对我说:“清持,你要不要跟我来?”
“去哪里?”我问。
“外面。”司马燕玲指一指围墙。
“不行。”
“为什么不行?”
“师傅不会允许的。”
“我们半个时辰就回来,他不会发现。”
是吗?我有点犹豫,但已经被动摇。
从那一天起,司马燕玲着手改变我的生活。开始的时候只是半个时辰,然后是一个时辰,再下来是一个半时辰。
清持,跟我来。司马燕玲对我说。于是,我便跟了去。他教我我所不知道的一切。包括对一个人的感情。
清持,清持……那个少年不停地呼唤。
我在夜晚与他在围墙边偷偷见面,越来越放肆。
“清持,我要进宫了。”司马燕玲说。
“是吗?那你还会不会来?”我问。
司马燕玲低下头去。
“不要紧,”我说:“好好努力,获取功名。”
司马燕玲只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天之后,他没有再来过。
冬去夏来,眨眼间,已是数度春秋。
庙内开始热闹起来,数年一度的祭天大奠,是族人的重要仪式。
司祭的人们各自繁忙,我被安排在特别的房间里,不能随意离开。我望着窗外的人来来去去,没有人会对这边多看一眼。我安份地等在里面,直到祭奠的前一夜,师傅带着满身酒气闯了进来。
“清持清持,”他意乱情迷地对我招手:“快过来这里。”
我被他的失态吓了一跳,明天就是祭天大奠,师傅历年都是专司神职的祭师,此时应该正在庙中净身斋戒才是,何以三更半夜还在外流连?师傅见我站在那里,于是摇摇晃晃地向我走过来,我看着他含糊不清的眼神,警觉地向后退。
“清持,不要怕。”师傅步步进逼,表情诡异。
本能令我感到危机快要发生。我退到门边,还没来得及打开,师傅已经一手把我拦住,拖了回去。我被面前的人紧抓双手,进退不得。
我惊恐起来,不知如何是好。根本没有时间去细想这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师傅已经把我推倒在床上,他一边撕扯开我的衣服,一边低下头来胡乱地吻我。
“清持,为师是在救你,”师傅说得有点语无伦次:“只要替你破了戒,你便无需成为祭品……”
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觉得十分恐怖。我伸手阻止,却敌不过压倒在身上的人。
“不要!不要!”我失声叫了起来。但我的反抗只令施虐者更加疯狂,他红了眼,象要彻底把我撕碎一般。我拼命抵抗,喊叫得声音嘶哑,但恶梦却没有停止。
漫长的夜晚,漫长的痛苦,也似永远不会停止。
最后我哭了。师傅紧紧地把我抱在怀中,他对我说:“清持,不要伤心,我不过是逼不得矣。”
清持,总有一天,你会离开我。师傅说。但你不会忘记我。
我这样对你,是因为我不希望被忘记。
是的,不会忘记,这一个人,我会恨他一辈子。
祭奠场面混乱不堪,我只想毁灭这里的一切。
仪式结束的时候,有人出现在高台之下。
我与他目光相接,恍如隔世。
司马燕玲仰起头来注视着我,不说一句话。
所有的委屈得到平反,这其中的时光被完全抽空,他似从来不曾离开过。
司马燕玲对我说:清持,一切已经结束。
跟我走。他说:清持,你并不属于这里。
我对他扯了扯嘴角,神志恍惚地笑了起来。
走?走到哪里去?直到今天,我才真正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他们不会放手。
清持,如今我已贵为一国之相,除非他们立心要与朝庭作对。现在就算我要铲平灵庙,也没有人敢拦我。
士别三日,刮目相看。我不知道司马燕玲原来已变得如此厉害。
司马燕玲高抬贵手,把我救出生天。
现在的司马燕玲不再是当日相遇默默无名的莽撞少年,他所见的赵清持也不如当初一身清白。
今日不比昨日。
我被迎进相国府。生活从此极尽奢华。
无论我有什么要求,司马燕玲都满足我,而且安排得丝毫不差。
我看着一大堆的人,一大堆的锦缎玉帛,渐渐失去兴趣。
“清持,为什么你总开心不起来?”司马燕玲问。
我看他一眼:“什么事情值得开心?”
司马燕玲呆在那里,答不上来。但那天开始,他察觉到我的变化。
我对任何事情都看不顺眼,经常为了小事情而大发脾气,即使对着司马燕玲,我也不太客气。
司马燕玲不问原因,默默忍受,令我变本加厉。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吸引了这个人,也不知道这个人哪里吸引着我,我们象前世种下的冤孽,拖至今生继续纠缠,因果报应。
那一段时间下人们很怕我,言行举止都额外小心。
侍从送来热茶,我心情不好,一抬手就把茶盘打翻了。司马燕玲刚好走过,他看到下人诚惶诚恐地跪在地上捡碎片,我就坐在内堂冷冷地瞪视着门外的人。
司马燕玲走了进来,他不作声,下人们也晓得识趣地退开。
“今天又是为了什么?”司马燕玲温柔地问。
“不为什么,”我对他说:“赵清持发起疯来就是这么回事。”
司马燕玲坐在一边,因为他都不说话,我更加不知要说什么。
“清持,你变了。”司马燕玲说。
我大笑起来。他说的笑话听起来还真好笑。
“我没有变。”我说:“我本来就是这个样子。你不发觉,是因为那时你对赵清持了解得还不足够。”
“清持,为何你总要这样为难自己?”司马燕玲惋惜地叹气。
为难自己?我如何为难自己。我们的身份差别太大,在他的地方,我算是什么人?
“年轻的相国大人,今非昔比,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有什么是你不能到手的?就算现在你要施舍些许感情予不相干的人,也不过是举手之劳。”我不屑地笑。
听见我这样说,司马燕玲马上抬起头来。他问:“清持,你这样说是什么意思?”
我噤声。
司马燕玲走了过来,抓住我问:“清持,原来你一直这样想?”
我别过脸去。
“清持,看着我。”司马燕玲盯着我的眼睛,他不让我逃避:“告诉我,你到底想要我怎样。”
我低着头,身体颤抖不矣,只得紧紧地抓着司马燕玲的衣服,抓得双手发痛。
“清持,无论你要我如何,我都一定会照办。”他说。
只要你说出来。
我情绪极不稳定,司马燕玲便留在我的身边,给我发泄。
无论我如何无理取闹,他都不放手。我终于平静下来。
我安稳地住在相国府中,觉得日子不免有点无聊。
司马燕玲公事繁忙,总是在宫中的时间比留在府中的时间多。
“宫中是个怎样的地方?”我问。
“不是个有趣的地方。”司马燕玲回答。
司马燕玲在宫中的时候,我只得耐心地留在府中盼望。我终于知道等待一个人的滋味。和司马燕玲相处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异常珍贵。
回府之后,司马燕玲用尽所有的时间陪在我的身边。他总是耐心地听我诉说府中日间发生的一切琐事,不厌其烦。但他却极少说宫中的事情。
有一天,司马燕玲问我:“清持,你想不想进宫?”
“进宫?进宫去干什么?”我问。
“你如此伶俐,在宫中得一官半职不是难事。”
“得到官位之后,又可以做什么呢?”
司马燕玲对我的天真失笑起来。
其实我明白他的意思。身为一国之相, 在情在理,他需要一个能完全信任的亲信在宫中与之照应,助他一臂之力。
我答应了,因为我实在厌倦了只有一个人的等待。
原本的设想十分完美,可惜司马燕玲参不透天机,错算一步。
我无法忘记这个人,是因为他总在不经意之间改变着我的人生。
我没有得到官位。我得到的是宠幸。
司马燕玲始料未及,他不敢相信。
我也不相信。但是无论愿不愿意,我已经成为众矢之的。那个昏庸的君王把我留在身边,封煞我所有的自由。司马燕玲受到赏赐,我却以另一种形式得到权力。
宫中的日子比在相国府中的更为奢靡,我一夜成名,叱咤朝野。来讨好献媚的各路官员,令我慢慢认知到一件事情。现在我只需满足一个人,便可以得到控制天下的强大力量。
我全心全意地纵情于声色,只有在麻醉自己的那些夜里,我才可以逃避想起不愿想起的人。我放任自己彻底沉迷,丧失本性。
无力改变,惟有选择一个方式继续活下去。
我和司马燕玲的关系开始恶化。我们无话可说,形同陌路。
在宫中,我习惯对司马燕玲冷言冷语,而司马燕玲每次看着我时,都是一副悔恨不已的表情。日复一日,大家终于变成敌人,剑拔弩张,互不相让。
但这种日子也过不长久,我进宫不足两年,朝中发生异变。镇南军大肆杀入境内,新王夺政,满朝颠覆。
自己到底是怎样活到今天?这其中的时光都似虚幻,不留痕迹。
每日醒来,总不知身处何方。新朝和旧朝的匆忙交替间,迷失的人还来不及回首细看,已然几许人事变迁。
如此这般,日子一晃数载,又到了今天。
“清持,你在想什么呢?”司马燕玲问。
我回过神来,对他轻轻一笑:“想你我相识一场,数度缘起缘灭。”
司马燕玲转过头去,语气不觉起伏:“清持,大王带领亲兵征战无期,你在宫中乏人照料,切记要爱惜自己。”
我惊讶,我不知道,他竟还关心这种事情。
司马燕玲离去之后,我独自一人站在庭园之中,徘徊不去。
风迎面吹拂过来,人是冷的,心也是冷的。
自从大王出征之后,朝中便有了异动。大王远在边疆,朝中主力空虚,如果存心颠覆朝庭,此时正是大好时机。
这种事情也不是没有可能,无论大王此役成败如何,兵力都一定有所损伤,侍机者可乘虚而入。只因过了这一次,不知要等到何时方可有此良机。
我在宫中游手好闲,又过了数日。
那一日,我接到侍从送来的请阑,说是相国大人请我到府上相谈要事。
我觉得奇怪,这司马燕玲若是有什么事不可以直接进宫对我说?非得搞这莫名其妙的礼数,令人疑心生暗鬼。因为相国府的轿子已经等在宫门之外,我没有多作思量,就随侍从带领,直奔相国府了。
轿子直接进了府内,婉儿站在堂前,似等候多时。
我自然认得这当日侍俸我的丫头,她向我恭敬地行礼,然后对我说:赵大人请这边行。
我随她走进一间布置宽敞明亮的房间,我正奇怪,司马燕玲召我前来,自己却迟迟不见踪影,不知在打什么主意。我转过身去,刚想向婉儿问个清楚,谁晓得那一直站在身边的人儿却早已退出了房间,而且我正看见有人把房门关上,还在清脆地在外面上了锁。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境况着实吓了一跳,我慌忙把门外的人叫住:“你们这样是在干什么?你们相国大人呢?”
婉儿在外面向我欠了欠身,她说:“相爷只吩咐婉儿,请赵大人留在这里,其它的我们下人也不得而知。”
听她这样说我更是火冒三丈:“司马燕玲人在何处?叫他来见我!”
婉儿十分为难:“相爷正有要事在身,恐怕不能来见赵大人。不过婉儿会代赵大人传达此意。”
“婉儿丫头,你好大的胆子!”我对婉儿严词厉色:“你可知我是何人,竟敢对我无礼!”
婉儿也并不惊慌:“一切只凭相爷意思行事,婉儿也不想冒犯赵大人。请赵大人见谅。”
根本没有人理会我的叫骂,婉儿说:“赵大人有什么事都可吩咐我们下人去办,但请不要离开这里。”
能不能离开此际也由不得我决定,我被软禁了,情况再明显不过。
外面的人全部都是一丘之貉,早有预谋。只是我怎也想不通,司马燕玲把我关起来又是何等用意。
隐约中,只觉有不好的预感快要应验。
10
我连续数日被关在屋中,门外始终有下人看守。我有什么要求,他们也办得妥当,我依然受到礼遇。我感到十分烦燥,我失踪数日,朝中定有事情发生。司马燕玲一直不出现,我安静地坐在屋内,静观其变。
晚上,我听见门外有声响。我不看来人也知道,这个时候正是婉儿送饭来的时间。
婉儿这丫头定是知道不少事情,我要好好想个办法套套她的话。
我听到盘子被放下的声音,然后那人慢慢地靠近,抬起手来轻抚我的长发。
这人不是婉儿,我浑身一凛,身体僵直。
他低下头来,气息就在耳边,我想站起来推开他,那人似知道我的心思,马上把我按坐在原地。
“清持,你在等谁?”司马燕玲在我耳边低低地问。
我转过头去,终于看见他的表情。这个人很陌生,他笑得令人胆战心惊。
“我以为你这一辈子都不敢再来见我。”我冷冷地说。
司马燕玲暧昧地一笑,他坐下来,摆开案席。
这种时候我哪里还有吃饭喝酒的兴致,我只想扯着面前的人,把一切问个清楚。
“清持,来,敬你一杯。”司马燕玲向我递过酒来。我不敢相信这个人还可以这般气定神闲,我随手一扬,把他握在手中的酒杯扫到地上。
酒洒了一地,杯子在地上来回转动,室内温度骤降,气氛紧张。
“司马燕玲你到底想怎样?”我单刀直入,咄咄逼人。
司马燕玲并不正面回答我。他说:“清持,你总是这样,这种脾气也该改一改了。”
面前的人不文又不火,但我的耐性却被磨得殆尽,我冲过去一手抓着他的衣服:“司马燕玲!你少在那里跟我胡扯!你到底想干什么?!”
司马燕玲冷静地挣开我的双手,他转过身去,平静地说:
“清持,你死了这条心吧,你等的人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我呆在原地,一时间无法理解他说的是什么。
“清持,”司马燕玲轻轻地笑了笑:“你的大王已被敌军所俘,他太自负,所以才会受尽折磨。”
我的心一寒,浑身颤抖:“司马燕玲,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司马燕玲不屑:“就是这个意思。”
“你的王已死,清持。”司马燕玲有点神经质,他目光闪烁:“你失去所有依靠。”
我跌倒在地,不能置信。司马燕玲高居临下,继续对我说:“清持,朝庭已经换下所有旗号,下一任的王者,是我。”
是我。司马燕玲摇晃着神志不清的我,一遍又一遍地对我说:清持,我才是你可以选择的人!
这一次,你已逃不掉。司马燕玲说。
你只能选择我。清持。
司马燕玲来过之后,第二天门外看守的人全部消失无踪。
门是开着的,现在我要去哪里都不会再有人来阻止我。
但我坐在屋内,哪里也去不了。
我不停地问自己,这是真的?假的?司马燕玲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话?
王死了。那个对自己充满信心的人,怎么会?
司马燕玲每晚都会来这里看我,与我说话。
我不作声,无论他对我说什么,我都不回答。但他也不介意,一个人在那里自说自话,根本不期待我的反应。
“清持,过几天我便接你回宫。”司马燕玲说:“你不是一直都喜欢住在宫中吗?你总是这样,好高骛远,贪新忘旧。”
我看他一眼。司马燕玲一派清雅斯文,但声音听起来却那样冰冷:“清持,你一向吸引王者,无论更换多少人,你总能令人为你神魂颠倒,真是个孽障。”
司马燕玲抬起我的下巴,冷笑地问:“为什么不说话?还是你不屑与我说话?”
我依然毫无表情地看着他,司马燕玲也不介意,他说:
“清持,你抵抗吧,最后你会发现,你可以服从的人也不过是我。”
我笑了笑。司马燕玲却生气了:
“赵清持!我告诉你,无论你愿不愿意,你也得忘记他!”
我的目光一直流连在窗外,突然如梦初醒,问非所答:
“公主呢?公主她好吗?”
司马燕玲一呆,我精神飘忽,前言不对后语,令他错失反应。
“公主?”司马燕玲轻哼一声:“她一直想做皇后,这次算是如了她的愿,她还有什么不满足?”
我点头:是,一直都希望着的事情,终于也得如愿了。
每一个人的愿望都不相同,某些人的若要实现,某些人的便要牺牲。
数日后,司马燕玲遵守承诺,把我送返宫中。
我站在往日熟悉的庭园内,感觉茫然。
司马燕玲站在我的身后,他说:
“清持,没想到你一生周折,也脱离不开这里。”
我转过头来看他,我说:“这里有什么不好?我并不想离开。”
司马燕玲脸色一沉,无论我说什么,他都觉得不中听。
他走了之后,我站了一会儿也就回去了。走到回廊处时,公主迎面向我走了过来。
公主雍容华贵,身后一样跟随着看起来派头十足的仕女。她们招摇而过,联群结党。
我无心与之争风,低下头避过,谁料公主却伸手把我拦住。
公主说:“赵大人脸色何以如此苍白,可是抱恙在身?”语气中不见丝毫关切之情,却充满嘲讽意味。
我抬起头来,并不言语,只想快快从这个女人的面前消失。公主见我有所避忌,更加得寸进尺,她笑得如花似玉,娇俏可人。
“清持,我说你呀,命还真是不错,你瞧,先王尸骨未寒,已有人把你视作新宠。你用的到底是什么媚法?闲来本宫也想向你讨教个一招半式,以防不备之需。赵大人,你说可好?”
女人真是不容轻视,十年前得罪她,她必定花毕生精力向你追讨。
“清持,你的气势呢?”公主问:“以前的赵清持总是伶牙俐齿,理不饶人的。”公主对我的冷淡反应极为不满。
“气势?”我问:“公主认为我的气势还不够吗?无论公主你如何努力,都不过是我的手下败将而矣。”
话音刚落,公主已经扬起手来,狠狠地掴了我一个耳光。
脸颊火一般地刺痛,但我不打算还手。
况且也没有机会。因为司马燕玲就站在我后面。即使不转过头去,也感受得到他的怒气。他会生气,是因为有人对我无礼。而侮辱我是司马燕玲个人独有的权利,他不会让旁人得逞。
或许他们会为我大打出手,这真是我的荣幸。不知为何,心却痛得说不出话来。
只觉得悲哀。
接着下来发生了什么事我已经不知道。我返回行宫,把门窗全部关得密不透风,可以的话,这一辈子我都不愿意再到外面去。
无论多么痛都哭不出来,根本就没有多余的感情可以渲泄。
我倒在床上,思想一片混沌不清。满身的枷锁,满身的束缚,身体沉重得无法行动。就连思想,都慢慢地沉淀。最后,我终于失去知觉。
梦里似乎又听见了歌声,我认得那音律,以前好象也是听过的。
那一次醒来,守在床边的人是大王。现在呢?如果我睁开双眼,看见的会是谁?
但我没有醒来,我也不想醒来。
有人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呼唤我的名字,一次又一次。我回过头去,却只看得见浓浓的雾,我梦见自己迷失在宫中的花园里,满眼望去,只见一浪接一浪的花海,随风而起。
有人站在花的那一边,面目模糊。
你是谁?我问那人。那人并不回答。
他拉起我的手,深情地看着我。
清持,他对我说:跟我走,我们离开这里,永远地离开。
我点头,是的,离开吧。我说。我等这一句话,已经等了很久很久。
沉睡之中有人用手轻轻抚摸着我的脸,他对我说:清持,你已经睡得够久了,快点醒来。
因为听到了呼唤,我睁开眼睛。
“清持……清持……”那人婉转地喊着我的名字,他的声音听起来是如此地悲伤:“为什么我们会变成这样?”
我呆望着被风吹起的帐纱。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我要醒过来。
他用手轻轻地掠过我的发际,为我细细地整理凌乱的衣衫。
“对不起,我并没有想过要让你伤心,”他说:“真的没有。”
我不伤心,所有想要得到的我都得到了,已无遗憾。我轻轻地捧起那人的脸,那个人却委屈地哭了起来:“我并不想这样,我并不想这样的。清持,你不会知道,我对你的思念,我对你的爱。”
不,我知道。我说:我是知道的,不要怀疑。
“我们离开吧,”他说:“把这里所有的都结束。”
结束?我苦笑。为什么你总是如此的天真呢?我的司马大人。
事情至此已经无法回头,前面就是悬崖,你我只可以选择同时毁灭,根本不可以重头开始。一切太迟。
“不,我们可以的,一定可以的……”司马燕玲伏在我的身上,声音呜咽:“离开吧,趁还来得及,我们离开吧。”
我无语,天地之大,我们可以逃到何处去?最后结局都一样,只怕更不尽人意。
以前一直以为这就是自己最想要的,现在呢?现在才发现,年轻的自己是多么的傻。
“清持,”司马燕玲痴痴地看着我,心痛地为我擦去脸上的痕迹:“清持,不要哭。”
我不敢相信,早已干涸的灵魂怎能流出一滴眼泪。历史破损不堪,这其中有他的记忆,还有,我的记忆。
我没有哭,我不说出来,只是不忍心让你知道。流在我脸上的,全都是你的泪。
因为爱得太过纯粹,以至双方都不敢越雷池半步。拉扯之间,光阴已逝,根本没有多余的时间可以回想过去。纠缠了这些年,今天来彻底了断。
司马燕玲对我作了最后深深的凝视,他低下头来,我便闭上眼睛。
门被突然打开,从外面冲进来一大堆的士兵,在我还未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的时候,威武的士兵们已经一致把刀枪对准我身边的司马燕玲。
情况太过突然,我一时间无法理解发生在眼前的一切。
司马燕玲十分冷静,并没有什么异常的反应,令人怀疑。
我们被重重的士兵包围,为首的人从门外踱步走进来,他一边带着浅浅的笑意,一边讽刺地拍着手掌:
“真是精彩绝伦,清持,这就是你特地为本王上演的好戏?”
我呆在当场。说话的人风华依旧,自信依旧,怎么看也不象亡魂。但大王并不理会我错愕的反应,他一直注视着的人是司马燕玲。
“我没有死,你是否失望?”大王径直走到被士兵紧紧制约住的相国面前:“相国大人,你行事一向深思熟虑,计划周祥,这次如此急进,未免失策。”
司马燕玲也失去一向对大王的恭敬,他冷冷地回视着对方,用平稳的声音说:“是我太过轻敌,低估了你。如果还有一次机会,你不会再这么幸运。”
大王摇头:“司马燕玲,多少次都一样,因为你太多顾忌,根本无法专心。我不过是略施小计,你已经破绽百出。”
“原来如此。”司马燕玲突然大笑起来:“没想到我处心积虑,苦心经营,最后也只得落入被人算计的下场。”
“我早就知道你恨我,我一直知道。”司马燕玲说。
“恨你?不,相国大人,我不恨你。”大王扳过司马燕玲不肯屈服的脸,冷静地对他说:“事实上,我极为欣赏你。”
“可惜为了一个赵清持,令你心存杂念,水准大失。”
司马燕玲挣脱大王的掌握,态度十分不屑。
相国你实在聪明,留你在身边太危险。王说。
他一扬手,士兵们马上领命把司马燕玲押了下去。
所有人退去之后,房间里就只剩下我和大王两人。我们相对无言,山雨欲来。
终于轮到我,怎样也逃不过的。
“清持,你好不薄情。”大王调侃地说:“你有什么解释?本王一定耐心地听你诉说。”
解释?我抬起头来,认真地对他说:“我没有什么解释,我说过,我不会等你。”
大王听后毫不动容,顺手就是给我一巴掌。
我被打得跌倒在床上,头晕目眩。我不知道自己今年到底是犯着了谁,每个人都喜欢随意掌掴我。
但夜还长,这不过是一个开始。
“清持,你真是不听话。”大王坐在床边,轻轻地拉起我,他的温柔只让我觉得更恐怖:“你就这样耐不住寂寞吗?或许吧,因为你有一副放荡的身体,还有一副放荡的灵魂。”
眼看着他对我欺身过来,我马上下意识地把他推开。
“为什么拒绝呢?清持,你素来是个热情的人,莫非是与相国大人久别缠绵,令你破损了元气?
这个人每句话中都带着一根刺,但我却不觉得痛心,我木然地看着他,不再反抗。
“到底是什么令你如此张狂?清持?”大王的手游移在我的颈上,只要他狠下一颗心,我便可马上得到解脱。但他不会这样做,他宁愿活生生地折磨我,也不会放过我。
“是司马燕玲,我早就知道,你忘不了他。”大王说:“不过也不要紧,我会让你好好地看个清楚,这个人,将如何在你的面前彻底地被我毁灭。”
“毁灭?”我笑了起来:“他早就毁灭了。”在当日他误闯灵庙禁地,看见了赵清持的时候开始。可怜的司马相国,他并没有能力撞破自己的命运,一如当初。
我说什么大王都没有听进心里去,他的心已不再为我开启。我被压倒在床塌之上,没有任何感情可言。
“清持,你将如何迎接凯旋归来的本王?”
我别过脸去,疲倦地合上双眼。
清持,大王冰冷的声音响在耳边:你给我听清楚,你只能是本王的东西,在本王对你玩腻了之前,你最好给我放规矩一点。
11 end
司马燕玲被判死罪,已是情理之中。
我被逼带往刑场,目睹整个过程。
大王设下高台,摆上桌椅,我坐在他的身边,看着他一道一道的命令,极尽所能地折辱即将被赐死的叛国者。其中细节不必详述。
我没有什么知觉,只记得司马燕玲深深注视我的目光,于是,大王便命人把那双眼睛挖下来。
我看着司马燕玲在酷刑中渐渐地失去意识。无论他们如何疯狂地糟蹋刑场上的人,我都不为所动,令大王觉得不够尽兴。
“清持,好好地看吧。”大王对我说:“这一切,都是精心为你而设。”
我转过头去看了看说话的人,神色麻木。
不知道我的反应哪里得罪了他,大王突然生气地抓着我的下巴,狠狠地对我说得咬牙切齿:
“赵清持,你果然是个异物,你根本没有温度。”
是,精心为我而设的这一切,如果不能激起观看者的情绪,便失去意义。因为我不能领悟到其中的精遂,所以令设计者大失所望。
你是一个冷血的人。大王说。
或许是,但我不知道,是触目惊心的场面都无法为之动容的我比较冷血,还是施予者本身比较冷血。
我之所以会被喜欢,是因为我与他是同一类人。
“公主呢?”我突然幽幽地问起:“以后公主怎么办?”
大王呆了一下,他不知道我何以会在不相干的时候提起不相干的人。
“公主与相国串通谋权篡位,她自然也难逃一死。”
“串通?”我讶然。
大王对我的反应嗤之以鼻:“公主凭借自己番邦的势力策动边境动乱引我出关,司马燕玲却在城中招兵买马好来个里应外合,清持,我万万没有想到,当日的指婚倒是成全了这一对野心勃勃的才子佳人。”
“司马燕玲太天真,他对你的心思那样明显,任谁都看得出来。我假装顺应他的意思,把你留在宫中,不过是为了试探他,谁料他马上便中计了。”
原来我只是引司马燕玲中计的一个饵,兵不厌诈,司马燕玲又怎会是这个人的对手。
“清持,司马燕玲自知事迹败露,他本有足够的时间逃得掉,但他却没有离开,你可知是为了谁?”
你是他的致命伤,清持。王这样说。
我知道。
他的这一生,都错失在我手上。
司马燕玲死后的每一个夜,我都从梦中惊醒,然后再被身旁的人压制下去。只要我一合上眼,所有的片段就会再次在我脑中清晰起来,而且一次比一次真确。
我不肯睡觉,于是身边的人也不睡觉。
夜凉如水。风掠过整齐垂在檐边的风铃,细碎的声音四处滑散。
我停在栏前,遥望远处一片星河似海。
大王那天之后不再常来,但他每晚派不同的人来监视着我。他们忠心不二,默默地守在一旁,并不干扰我的行动,但也限制着我的行动。
今天当值的人有点不同。他坐在殿内,微笑地看我。
如果我这一整晚都不睡的话,他也得保持清醒来陪我。
我对他说:“回去吧,我不会怎样的。”他还是微笑,当然,除非是大王的命令,否则他不可能会听我说。
“赵大人,你的样子看起来不大好。”他说,递给我刚沏好的热茶。
“我是个妖媚的恶徒,专门颠倒是非,蛊惑人心,下场自然不大好。”我说。
他笑了,说:“那天我说的话你还记在心上吗?”
“是,我无时无刻不思量着你所说过的话。”
他有点不好意思:“赵大人,那些话就请忘了吧。何必白白让自己难过。”
如果忘记得轻易,这世间哪里还会有教人生死相许的传说。我淡淡地说:
“三少主,如果我在这里媚惑你,而刚巧被人看见了,你猜是你的下场比较悲惨,还是我的下场比较悲惨?”
三少主微微低下眼睛:“清持,你是一个容易让人纵情的人。”
“司马大人至情至圣,让人佩服。”三少主说:“换成是我,大概无法做到那个境界吧。”
有了这种前车之鉴,谁还敢轻举妄动。
我走到殿外,三少主马上便跟了过来。这种差事真是辛苦。
我总喜欢在漆黑的夜里穿着一身的白,因为只有在这种时候,我才可以感觉得到自己的存在。
“我想再去一次。”我说。
“你想去什么地方?”三少主问。
“那个湖。”
“那个湖?”
我指指自己的衣襟,三少主便明白了:“为什么?”
“因为在该处遗失了物件。”
“是什么?”
“不能说。”
三少主也不追问,他只说:“大王不会准你出宫的。”
“我知道。所以才拜托少将大人。”
“不能。”
“为什么呢?”
“因为是命令。”
我不语。是,三少主听从的是命令,我凭的又是什么。
算了吧,强人所难也并非我的本愿。
“清持,你还是那样般配于白色。”三少主说。
到了今天,他竟还这样认为。一阵风掠过,我手一松,一方白纱便飘向天际,跌落在泥泽之中。
现在是什么颜色?我问。
三少主有一下子的震动,他明白我的意思。
夜色之中,他的眼睛闪亮异常,他的表情变得认真又悲伤。
白色。他静静地回答。
一个星期之后,大王来看我。
我面对着殿门,看着它慢慢地开启,光线从外面直射进来,看不真来者的表情。
“有没有想我?”大王一进来就对我微笑,看似温柔却充满敌意:“你一定很寂寞吧。”
寂寞?我怎会寂寞。每天皆有不同的角色进入梦来,令人应接不暇。
“大王尊驾,有失远迎。”我说。大王有点惊讶,我似恢复一向的反应。
“清持,看来你有点想通了。”大王说:“虽然多花了些时间,识时务者为俊杰。”
我笑,说:“大王所言甚是,清持势孤力弱,总得为自己作个打算。”
“哼。”大王哼了一声,听了真话,他又觉得不高兴。
“今天大王神朗气清,必逢好运。不知大王有没有时间陪清持到外庭观看这迟来的春意?”
“有何不可?”大王应约,答得爽快。
我与大王一起闲庭信步,池溏里面人影晃动,我们各怀心事,貌合神离。
林间有一鸟飞过,我抬起头说:“相思。”
王不语。我看着另一只,又说:“画眉。”
还有鹦鹉,金丝,百灵。我说。接着我独自笑了。王在一旁冷眼看我,依然不发一言。
瞧,你不在的日子,我已经变成专家。每日坐在宫中看这一片天,过客都已记在心头之上。
当日飞过眼前的丽影,在天空之中漫天回旋。我指着其中一直无法栖息的雀鸟对身边的人说:
“相传莺是鸟中最为专情的,倘若至爱死去,终此一生,都不会再寻新欢。”
大王慕地一震,目光马上变得锐利。
“清持,你邀本王出游,为着的就是要说这些话?”
“大王多心了,清持别无他意,不过是忆起当日大王所说的一则传世佳话。”
我的解释显然不能平息他的怒意,他上前粗暴地抓捏着我的手臂,眼中闪出怨恨:“赵清持,你别想在本王面前耍什么花样,无论你想怎样都没有所谓!本王要的不过是你的这一副容貌,他日你年华尽褪,你想如何的死法本王也如你所愿!”
我闭上眼,他太过激动,我何必与他争持不下。
大王的心情被我破坏得一丝不剩,他生气地拂下长袖,转头离去,步履坚定。
我虚脱地倒在池边,看着水中的人。当初引以为傲的这一副容颜,如今只觉暗然无色,形容枯槁。
年华尽褪?我仰起头来狂笑不矣,只怕不到那日,空有的年华就已被挥攉殆尽了。
身后来了一个人,他静静地站在我的旁边,把我扶起来。我一把推开他,失态地大叫着:“放开!不要碰我!”
那人马上松手,倒退几步。
我瞪着他,他回视着我,目光坦诚。
刚才的所有他大概都看在眼里,瞧他一脸的苦闷表情就知道得清楚。
“大王刚走,你就来招惹赵清持,小心人头不保。”我冷哼。
三少主摇了摇头,他说:“清持,你误会了。”
误会?是吧,与灵庙内初相遇的少年定下盟约,还有大王闪逝而过的爱意呵护,都是我的误会。
所有的一切原是假象,醒来怎教人不唏嘘。
我的一生,还余下什么,不过是一场又一场残破的回忆。
“只有一个地方可以让我净身悔过,洗脱这一身的污秽。”
“求你,带我去,求你。”我说。
三少主站在那里,不能答应,也不能拒绝。
“少将大人,清持自小生于灵庙之内,无法不拘泥于形式,除此之外,我已无他法。请少将大人成全。”
三少主叹气,他把随身的披风褪下,披在我的身上,紧紧地把我拥入怀中。
深夜,我换上宫女的服饰,顺利地走出后宫侧门。
三少主的人和马已经等在宫门之外,我从他身后轻轻走近,他回过头来,一下子呆在当场,无法辩认。
“有没有资格做皇后?”我自嘲地问,一边把随手扯下的头饰丢在一旁,散开一肩长发。三少主二话不说,扶我上马,火速起行。
“清持,明晨天亮之前,一定要赶回宫中,否则后果非你我可以承担。”
“我知道。”我说。
明天?我看着天边细细碎碎的星光,微笑。
如果还有明天。
风过耳际,草木在漆黑中飞快地后移,宁静的夜里只听得见马碲践过青石的声音。
前面是一条看不见底的小路,今天夜里没有月光,马儿努力地奔驰在径上,永远也冲不破的黑暗。
到底用了多少时间?我没有盘算清楚,只觉经历了一生一世。
马停下来的时候,那片经常出现在梦中的湖泊就在眼前。
三少主扶我下马,对我说:“清持,时间无多。”
我点头,三少主转过身去,我亮出了一直藏在身后的硬玉。
三少主应声昏倒在地上,我手中的硬玉也掉落在地。
“对不起了,少将大人。”我对躺在地上早已失却意识的人说:“清持一生作孽太多,这一次,少将大人有幸成为终结。”
就连最后一次,还得连累他人。我抬头看天,心中只觉凄然。
我跌跌撞撞,摸索过去,发现湖边杂草之中藏有一只破烂的木伐。我把木伐轻轻一推,它便顺势流落到湖上。
缚在伐上的绳索已经腐烂不堪,浸入湖中,马上一寸寸淡化开来。
我的生命,也将在此终结。
当冰凉的湖水漫过身体的时候,我听到了歌声。
木伐轻飘飘地滑过水面,我躺在上面,身体也轻飘飘地滑过水面。
天空是一望无际的星河,点点荧火,如幻如烟。
少年说,清持,这一条命,是你欠我的。
是,为什么当初被送往河上的人不是我。为什么我总得背负罪名。
我死了的话,便不会再有人为此而痛苦,也不会再有人觉得受到伤害。人生数载光阴,似箭如飞,大家匆匆对望,擦身而过,缘悭一面。
总得会在某个地方重遇吧,那个地方不会有怨,也不会有恨。人世间尚未来得及看清的人和事,在此方可细心地经营下去,人们口中传述的永远,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
到底有多大的不同?生和死,不过一线之隔,生者犹死,死者犹生。
湖水渐渐浮上来,浸过眉目,我呆呆地睁着一双眼,一直沉下去……沉下去……
我死了也不会有人为我哭泣。瞧,这一湖的水,都是我眼中流下的泪。意识弥留之际,有把声音熟悉地在我耳边响起。他问我:
清持,若有来生,你愿化作何物?
问我的人不是大王,而是司马燕玲。
我目光盈盈,反问他:那么司马你呢?你想化作何物?
司马把我偷出灵庙,我们站在高山的泉边,看前面一片无边的花海,漫天飞絮。
年轻的司马笑得腼腆,他对我说:清持,若有来生,我愿娶你为妻。
我笑得哈哈哈,为什么要娶我为妻。我说:你错了,我的司马,下一辈子,我不愿生作女子,嫁你为妻。
年轻的司马并不生气,他妥协:清持,无论你生作何物,我都愿紧随左右,伴你永生永世。
永生永世?我问:永生永世即是多久?
司马想了想,回答:哪一世有赵清持,哪一世便有司马燕玲。
我沉默地低下头去,司马拉起我的手,对我说:清持,跟我走,我们离开这里,永远地离开。
风起了,吹散满天满地的花瓣,我看着司马燕玲深情的目光,不能自己。
我点头,请带我离开,我说。我们逃吧,天涯海角,永远不要回头。
我的司马,我以为我得到了你,我真的这样以为。为什么我最后还是要失去?我已经抓得那么紧,告诉我,我到底是如何地失去你?
司马,你应该知道,你我注定要毁灭对方,无论有多少次来生,有多少次轮回,结局无法更改。你总是埋怨我爱得不够,那是你不明白,赵清持的心,已经去到尽头。
今生已然这般受尽折磨,怎消受得永生永世为情所苦。
倘若真有来生,也只愿化作花蝶虫鱼,飞禽鸟兽。
——誓不为人。
冰冷的湖水渗进体内,我开始意识分离,最后的记忆是灵庙那日的黄昏,有位少年误闯禁地。
那一天的黄昏,有彩霞映照。我转过头去,看见了司马。
想当日,灵庙之内,你我初相识,一个年少,一个无知。
我的司马,为何你总不相信。
此生此世,赵清持也不过只爱过一人。
你以为那是谁?
——全文完——